没过多久,房门被人推开,音音的小脑袋探进来,大眼睛忽闪忽闪。
“娘,你睡醒了吗?”
阮苏看着她可爱的脸,万千烦恼化作满心房的甜蜜,对她伸出手。
“醒了,过来娘抱抱。”
音音立刻跑进来,后面跟着安安,二人扑进她怀里,说爸爸在楼下等她吃早饭,待会儿要出门做客。
“去哪里?”阮苏问。
他们摇头。
阮苏心中好奇,怀疑他跟商元良又有什么打算,让他们先下去,自己换了衣服洗漱一番,也走下楼。
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早点,赵祝升正在吃面条,听到脚步声抬头说“快点,就等你了。”
安安和音音在比赛喝牛奶,阮苏拉了把椅子坐到二人中间,拿起餐巾为他们擦掉嘴角的奶渍,看着赵祝升说“你待会儿要出门做客?”
他摇摇头,咽下口中的面,“不是我,是我们。程厂长昨晚喝醉酒摔了一跤,骨折了,我打算带你们去他家里探望他。”
程厂长乃商元良的左膀右臂之一,也是最早跟随他的伙计,因为非常得他信任,所以才拿到这么重要的职位,并且一当就是好几年。
与他打好关系对未来无疑会有帮助。
阮苏点头道“好,要买什么吗?我现在就吩咐人去买。”
赵祝升笑道“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你快点吃早饭,然后打扮得漂漂亮亮陪我出门就行了。”
阮苏耸耸肩,喝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又吃了几个小笼包,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上楼换衣服去。
她选了件浅灰色的暗纹旗袍,化了淡妆,随便收拾一下自己便去给兄妹俩选衣服。
她本来就是个爱花钱的人,加上赵祝升也非常宠爱他们,二人跟比赛买衣服似的,兄妹俩的衣服早就塞满了好几个衣柜。
阮苏喜欢看他们可爱的模样,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安安选了格纹小短裤,给音音选了粉色的公主裙。
谁知兄妹俩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肯穿她挑的,自己在衣柜里翻找起来。
安安选了一套绅士十足的小西装,音音选了一条鲜红的小裙子。
阮苏看见他们换好后的模样,哭笑不得。
“宝贝,咱们不是去结婚,是去探病。”
“不可以穿这条裙子吗?”音音摸着心爱的衣服,恋恋不舍。
阮苏搂着她亲了一口,“乖,今天穿朴素些,下次出门玩再穿这件。”
二人只好换成她之前选好的,安静地站在车边等待,模样可爱又乖巧。
阮苏理了理裙摆站起身,听见有人下楼,转身看到了赵祝升。
他穿着一套淡黄色细格纹的西服,整个人看起来年轻富有朝气。他一路微笑着走到阮苏面前,拉了下衣领挺胸抬头地问“帅吗?”
阮苏故作认真地摩挲着下巴,“唔……也就一般般帅吧。”
“那我要怎样穿才能很帅?”
阮苏抓住他的领带,逼他低头,踮起脚尖将他头顶一缕翘起的杂毛按下去,松开手说
“等你彻底长成大人以后。”
赵祝升舔了下嘴唇,“那一天很快就会到的。”
一家四口开车出门,来到程厂长家的独栋小洋楼外。
程厂长瘸着一条腿出来迎接,太太抱着刚满四岁的孙子跟在后面,热情洋溢。
一番寒暄后,安安音音与孙子去花园里玩玩具了,太太安排午饭去,阮苏本来想跟她唠唠家常,客气几句,但赵祝升不愿意她走,程厂长见风使舵,也邀请她坐下喝茶,便与他们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
程厂长拿出了英国进口的红茶,让佣人为他们满上后,笑着说
“我本来最喜欢西湖龙井的,可这些年到处都在打战,连茶商都没法做生意了,茶叶时常买不到,只好改喝英国红茶……这是我特地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你们尝尝正不正宗。”
阮苏端起来喝了口,除去红茶味也没喝出多大不同,本着礼貌的态度称赞
“确实是好茶。”
程厂长道“要是你们喜欢,不如带点回去?我这里还有好几罐呢。”
赵祝升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她连忙摆手“不不不,您留着喝。”
程厂长还要客气,赵祝升见状转移话题,“不知你伤势如何?”
他果然放下了茶叶的事,摸摸自己打了石膏的腿长叹一口气。
“唉,年纪大了身体真是一年差似一年,摔个跤都能摔断腿。想当初我刚刚跟随良爷的时候,那叫一个身强力壮,扛着一百斤的烟草箱子能跑几条街!”
阮苏生出兴趣,好奇地问“你们当初是如何做起烟草生意来的?还做得这样大?”
程厂长正愁骨折闷在家里没人听他讲述光辉事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这一切,还得从良爷十六岁那年去烟草行打杂开始说起……”
商元良进入烟草行做事还是十八世纪末的事,当时晋城还没有流行卷烟,烟草行所售卖的分为四类,旱烟、潮烟、水烟、鼻烟。
商元良那时穷得叮当响,父母也只能养活自己和弟妹。他跟着一位烟草商人做事,包揽了店内一切杂务。
商人本来只是雇佣他,没想到他做事非常机灵肯干,几年后就把女儿嫁给了他。
他岳父后来在运送货物的途中跌落山崖摔死,商元良接手了他的生意,将烟草行做大。同时还买下安丰典当行、安丰毛巾厂等等产业,购置了许多房屋。
当卷烟从海外传进来时,他第一时间嗅到商机,倾尽所有跑到河南开辟了几百亩田地,雇人种植,生产加工后运到晋城贩售,程厂长孙老六等人就是在那时开始帮他做事的。
但那时晋城同样具有敏锐嗅觉的商人不止他一个,许多人实力比他更加雄厚,市场充满竞争,水深火热。
商元良的转机在四年前,也就是攻打晋城的关头。
那时许多人认为国内已无钱可赚,为保证财产低价抛售烟草种植地与存货,拖家带口跑到国外去。
他趁机变卖房产和不赚钱的鸡肋产业,筹集资金,几乎吞下了百分之七十的市场。
当陈定山攻城成功后,他第一时间投诚,并且耗巨资筹办宴席,宴请将士。
陈定山当时的几句话确定了他在烟草行业的地位,这三四年来,同行业里国内再无人是他的对手。连陈定山妻子的娘家钱家屡次尝试,也无法动摇安丰烟草的市场,只得改向其他行业发展。
商元良在这场风暴中也并非全身而退的,他的妻子及父母兄弟都因为撤退不及时,死在攻城战里,只剩下一个女儿,如今才二十多岁。
程厂长说完感慨万千。
“良爷如今也是老了,若换在他年轻时,不用二三十岁,就他五十出头的年纪,都不可能看着如今洋人横行,钱家一家独大。”
赵祝升道“战乱影响生产,国内商品急缺,百姓买不到价廉物美的国货,只好咬牙去买高价货。而钱家沾了的光,大开国门从中获利也是人之常情,试问谁能抵挡得了美元的诱惑?我们在这场洪水面前再怎样挣扎,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幸好有你太太,她可是让良爷好好出了一口气!哈哈……”
赵祝升握住阮苏的手,笑眯眯地看着她的眼睛,眼中满是喜爱与温柔。
阮苏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说“我去看看孩子们玩得怎么样,音音最近老爱咬人,真该给她买根磨牙棒子。”
她说完起身走出大门,去了花园。
赵祝升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程厂长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娶一个这么有本事的女人是很痛苦的,赵经理,还是你年轻气盛有勇气呀。”
赵祝升苦笑着摇头,与他喝起了茶。
在程厂长家吃过午饭,又玩到了半下午,安安和音音装了满兜的糖果巧克力。阮苏婉拒留下来吃晚饭的邀请,与他们一起回家去。
坐在车上时,她一直在回想程厂长的话。
商元良原来与钱家不合?这是否是一个可利用的机会?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计划,倒是眼角余光瞥见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不由得仔细看了两眼。
真的是顾千秋!
他拿着拐杖慢慢走在路上,衬衫换回了旧长衫,背影形单影只,戴着一个大到遮住脸的帽子,蹒跚的脚步令人心生不忍。
他一个瞎子,没事往外跑做什么?又给人算命?
阮苏当即想停车让他上来,免得被车撞,突然意识到开车的并不是自己,车上还有赵祝升与兄妹俩。
她答应过赵祝升,要忘掉从前的。
阮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他,汽车从顾千秋身边开过去。
赵祝升没有察觉到异常,扭头问“咱们晚上吃火锅怎么样?”
安安和音音齐声附和,阮苏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根本听不见他说得是什么。
十多分钟后,一辆汽车停在顾千秋旁边,打开了车门。
“上来。”阮苏说。
顾千秋说了声谢谢,摸索着坐进去,放下拐杖整理手里的东西。
阮苏边开车边问“你今天出来做什么?”
“去医院拿药。”
“药?治眼睛的吗?”
他摇摇头,抬头挺胸坐得端正。
阮苏瞥了他一眼,没追问,等把他送到家后趁他不注意看了药单子。
药是从西式医院拿的,阮苏从第一行逐字逐句地看下去,最后吸了一口凉气,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千秋似乎没有察觉,把东西放好后问“你今天要带我出去吗?不需要的话我得做晚饭了。”
阮苏魂不守舍的,想说不用,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得了肝癌?”
顾千秋愣住,“你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是不是!”
他沉默许久,点了下头。
阮苏急切地说“什么时候查出来的?能治吗?”
“前两年就得了,医生说有人去国外治过,但是不一定能治好。”
他云淡风轻地说“反正我也没钱,就不做这个指望了。”
“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啊!”阮苏说完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补充了一句,“等你回国后还我就好了。”
他忍不住笑了,“多谢好意,我想还是不必了。”
阮苏看着他生煤炉,刷洗锅碗,过了好久才小声问“你还能活多久?”
顾千秋洗米的动作停顿了一拍,微微抬头道“一个月吧。”
阮苏的心陡然凉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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