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自此安生住下,每日里只白天带了苏嬷嬷和莺儿去给王夫人请安问好,贾母不传从不进主院一步,早早晚晚也把角门锁了,一副不与人来往只顾自己过清闲日子的模样。
到了四月初一,便有宫里传出消息命选侍的诸女先将名册递上去,里面写了祖籍、出身、父职及个人体貌。宝钗依言将备好的册子交与上门取东西的太监,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咧嘴笑着回去复命,卸了差事打个呼哨趁人不备便去了甄贵妃宫中。
原来今上好道,一味信些道士们的养身之术,故此近些年颇好一些年轻貌美出身不高的女孩儿,取其“采阴补阳”之意。宫里新晋的小贵人小才人之类数不胜数,便是没名没分的宫女也不稀奇,老人儿们不过是仗着往日情分把高位都占满了而已,下面早已斗得一片乌烟瘴气。都说后庭连着前朝,这些送进宫的女子有多少都是为了家族计较才勉力搏命,今上是不是真的宠爱喜欢反倒不在意,争夺的无非是个脸面和说话的分量罢了。
甄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把人带进去,这太监磕了个头细声细气道:“禀娘娘,奴婢的差已经交上去了,那薛氏女容貌确实讨人喜爱,约莫有个十一、二岁,生得鹅蛋脸杏核眼,皮肤白皙头发黑亮。”甄贵妃坐在上首听他说完换了个手撑着下颌骨:“连你都赞了的,可见是真的好,老太太既是取中了必有其道理。想个法子让她黜了,进来的时候也别叫谁看见以免节外生枝。”
她的意思是头一关便把人送出去,反正甄家只打算纳这薛氏女做个妾,做妾的么,还要甚么名声儿?可是下面人接了旨意却不敢真这么想——又是甄家老太太取中了的,又叫贵妃娘娘劳动亲自过问,言语间似是还怕别人见了抢了去,谁敢小瞧?怕不是要留着配与五皇子罢,既是如此,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去了。比如品行、体态、疾病等诸项就不能拿来做由头,嬷嬷验看的时候也不能失礼,说不得将来谁坐了那个位置,今日被他们刁难的明儿就成了人上人。
能在宫里活的好好还领了差的都是人精子,这太监回去一合计,少不得要把人送到最后一关。届时动一动她的名录签子把人排在后头,主子们前面看累了就散了,后头的往往看也不看直接黜了,不坏人脸面又能把贵妃娘娘交代的给办好,何乐而不为?
是以四月初五宫里来人接的时候宝钗自己也觉得甚是诧异,这几个小太监和上辈子比起来看着脸色都不一样,上辈子一个个跟欠了他们钱似的,哪跟如今这般笑脸迎人?之前母亲不知贴了多少银钱与王夫人,为了这个选侍只怕贾家两三年的出息都叫薛家给包了,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是以今次她压根就没抱甚想法,只当是走个过场“陪太子读书”罢了,连给太监的例行红包也偷偷裁掉,不料居然还得了好脸色,不得不令人唏嘘。
此次选侍虽说是小选,可实际是为诸位公主郡主选录侍女伴读,比起入宫做宫女轻省体面了不知多少,故此不少清贵人家也把姑娘送了进来,天还未亮便有一顶顶蓝布小轿接了人往宫门处去。
荣国府距离皇宫不甚远,宝钗在轿中约摸着大概过了有两刻时间外间太监尖细的声音便响起来:“薛大姑娘,请下轿吧?”她依言顺着低头走出去,自有宫里的嬷嬷上来接了人去排队。宫门外有披坚执锐的御林军震慑左右,大太监拿着名录一个个核对无误才放人进去,但凡有些许怀疑的便就地拿下直接扭送去等着的锦衣卫大人们那里盘查。而那接人过来的轿子早就走了,还得赶着去接下一个呢。
宝钗跟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被送来选侍的女孩儿们都按制穿得朴素,脸上用的也是没什么气味的简单油脂,胭脂是不许用的,头发也都是绢花简单扎了个髻。待她觉得腿上有些酸痛的时候才算排到近前,后面已是又排出条长尾巴了。
大太监唱了名儿,宝钗上前屈膝福了福,一番对答确认无伪方被放行。过了最外面一道宫门,里面等着的便处处都是窥探的视线。自从这里起对选侍女子仪态言行的考教便开始了,上次这一关就有粗心的被直接送了出去,脸面都丢尽了。宝钗确实不打算进宫,但也不想就这么跟落水狗儿似的叫人撵出去,因此到没有刻意做些不合时宜的举动,老实本分的跟着引教嬷嬷继续往里走。
这是天已大亮,日头照在宫墙黄色的琉璃瓦上一点一点往上爬,宝钗正待感叹时忽听得身后宫门处一片骚乱、噪声大作。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从发髻中抽出根簪子抵在旁边另一个姑娘喉咙口,御林军将人团团围在中间。那被挟持的姑娘大喊其父为四品国子监祭酒,兵士一时间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把个宫门围得水泄不通。
彼此正争执间只见一道箭光如同匹白练般从斜刺里飞来,直直把抓了人的并被抓的一齐穿了窟窿。两个姑娘都住了声儿倒在地上,眼见出气儿多进气儿少就要不成了。周围没来得及走远的见了这番场景无不尖叫颤抖,当下被后面跟着的太监堵了拖下去,再往后选侍的事儿就和她们无甚关联了。
引教嬷嬷催促了一声喊着已经进来的姑娘们莫要贪看,正移动着却叫个佩着绣春刀膀大腰圆的汉子堵住了去路:“兀那嬷嬷,这些个女子都原地留着,待查明真相验明正身了才说选侍的事儿!”一行年轻女孩儿急忙背过身去避开他,引教嬷嬷待要上前理论,对方二话不说锃光发亮的刀就出了鞘:“适才一个刺客混进了选侍的队伍里,洒家可弄不清谁死谁不是,若是又失礼的地方诸位姑娘可就莫怪了。”
宝钗并这一队七个人忙站到墙根儿边上避阴的地方等着,这大汉倒也没做别的,只管盯着人不叫走。一会儿便有两个太监带了登着各家姑娘体貌的册子跑来,一番盘问连祖父辈儿都问了个详细清楚才肯罢休。七个女孩儿有的镇定自若有的小声饮泣,各自答了太监的问话,宝钗只听身后有衣物嘈啐之声,有一男声略带笑意响起:“左二穿粉蓝衫子的,押下去。”
不待众人算清楚站左二的是哪一个,宝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颈子旁边也有点子冰凉尖锐的东西抵着,心口一阵慌乱,砰砰砰乱了褶子。那好听的男声笑意更显:“瞧瞧,我都说这人是被自己个儿给蠢死的,刚刚那个例子的下场还在地上摆着,你就不能想个略新奇些的?”
那抓着宝钗脖子的女子身量颇高,身上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味儿,许是香料用串了似的。她倒也不怕,只攥紧了手里的人质慢条斯理道:“你敢杀一个,还敢杀第二个?这些大小都是要送进宫的女子,就不怕皇帝老儿治你的罪!”
那人总算踱着步子走到前面,宝钗这才看清此人穿了身红地飞鱼纹单纱袍,眉眼冷峻整个人好似冰雕似的,偏他说话里却带着笑音儿。上一个教歹人挟持的姑娘出身四品国子监祭酒家也没逃得一条性命,宝钗不觉得紫薇舍人的孙女能得此人青眼,说不得还要靠自己拼出条生路。她垂下眼睛,抬手捂着胸口忽道:“好姐姐,您轻着些儿,我有些喘不过气了。”
歹人同那好似锦衣卫首领者正你一句我一句的打机锋,忽听宝钗出声儿竟笑了一句:“好姑娘,看不出生得娇娇俏俏胆子着实不小……”她正待再说什么,一双小手握住簪子头,那怀里的姑娘忽的矮身一蹿就蹿到自己背后,紧接着小臂一阵剧痛竟被个小丫头反剪了手压在墙上。周围举着刀的御林军一拥而上将人拿了个结实,宝钗叫军汉们推出来方才觉得脚下有些软——刚那一瞬间她似是又想起上辈子叫人牵羊似的牵出去流放,恨得咬紧了牙用尽力气,不防连自己的腕子也扭伤了。
红袍青年命人将刺客待下去好生“关照”,回头这才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人质。宝钗哪见过这么看人的,偏了身子避过脸去避嫌道:“多谢大人搭救。”后面干巴巴的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还等着接下来的话呢,见她就收了音不满道:“那画本子里的小姐们不都是说甚‘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只能以身相许’么?怎地到了你这丫头这里就没下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