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清真人点头应允。他其实不耐烦这些年轻人小打小闹,横竖翻不出波浪。而就在刚才某个瞬间,他感知到天地气机微妙变化,那竟然是霁霄的气息怎么会是霁霄
他闭目飞速推演,不再理会眼前琐事。
“那便破例一次。”云虚子指使座下弟子,“去,传话与荆荻,请他出关一趟。”
水牢幽寂,数位明月湖弟子打开石门,鱼贯而入。
“荆师兄,现在有个机会,你想不想出去”
荆荻被服侍着梳洗一新、换上干净衣物,重握“冰镜玉轮”,他轻轻摩擦剑柄,像与一位老朋友打招呼。宝剑在鞘中低吟,欣喜地回应他。
“谢谢。”他对冰镜玉轮说。
有位弟子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坦然受了这声谢“到了大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清楚。荆师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出去之后,听师父的话,咱们就还像从前一样。喏,剑也还你了,可别说是宗门苛待你”
荆荻持剑在手,淡淡看他一眼,那弟子被他看得发冷,不自觉收声。
荆荻知道,促成此事,需要多方努力,如果他不愿出去,便是辜负朋友连日苦心。
他走出水牢,照见月光甚觉刺目,一切恍如隔世。
随人影走近,各派竹道上响起低呼“那是谁”
“好像是荆荻真是荆荻”
宋浅意等四人震惊失色。
荆荻走上亭外竹台。他眼窝深陷,形销骨立。明月湖的青色剑褂罩在他身上,空空荡荡。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或惊疑、或同情、或惋惜、或鄙夷、甚至有的幸灾乐祸。
多少年轻弟子羡慕嫉妒过荆荻,那个人潇洒风流,呼朋唤友,千金买窖、当剑换酒,天不怕地不怕。但谁又能想到今天
紫裙女修定了定神,问道“荆师兄,瀚海秘境最后一天,你曾发誓此生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是也不是”
却见荆荻笑起来“大家共同经历,何必要我来说我说没有,就真没有了吗”
他笑声嘶哑,牵动心肺旧伤,咽下一口血,却越笑越大声。
云虚子皱眉“召你答话,你答便是,笑什么”
荆荻笑声戛然而止,一字字道“我笑这仙家宝地,无情无义;我笑天下英雄,莫过如此”
众人震惊无言,但见那人瘦得只剩一把骨架,却傲然而立,睥睨八方。
云虚子挥袖“将他押下去”
宋浅意心道糟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设法营救荆荻,奈何这人自己找死但她又觉得,如果荆荻认了,那便不是荆荻了。
两位执法弟子就要去押送荆荻,却被他狠戾目光所慑,竟呆立三丈远处,不敢上前。
“不劳烦。”荆荻冷冷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剑法道法,承自师门。”
冰镜玉轮骤然出鞘,一声铮然剑鸣响起,如杜鹃泣血而鸣,凄厉无比。
“你想干什么”明月湖长老厉喝,掌门云虚子一言不发,一道剑气先发出。
荆荻久不拿剑,但他的剑依然很快。哪怕是左手持剑。
云虚子阻拦的剑气未至,荆荻已手起剑落,一道电光闪过,他右肩血泉喷薄而出
“这只拿剑的右臂,还有这身修为,今夜都还给师门了”
荆荻自断一臂,自废武脉,立在血泊中,左手以剑撑地。
碧血洒秋水,秋水起波澜。
众人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有佛修念诵佛号“阿弥陀佛,何至于此”
荆荻伤口不住淌血,却笑道“自今日起,我自愿脱离门派,再不使明月剑法,再不以明月湖弟子身份行走世间。”
他左手一扬,当啷一声,“冰镜玉轮”划过一道流光,凄凉落地,与断臂一并横陈血泊。
荆荻踉跄两步,向前走去。
明月湖众多弟子面对一位修为尽失、重伤在身的废人,竟下意识后退,让出一条通路来。
云虚子憋气至极,眸中怨毒神色一闪而逝。大庭广众,弟子已做到如此地步,杀是不好再杀,只好让他走了。
事情发生太快,众人呆怔间,忽听一道温柔女声响起“等等,荆师兄,我送你”
宋浅意越众而出,向荆荻走去。
清河道尊厉喝道“这是明月湖清理门户,你凑什么热闹浅意,不要胡闹。”
许多人目光转向松风谷。他自觉失态,声音稍缓“你现在回来,为师不怪你。”
他身后松风谷医修纷纷惊道“宋师妹,你这是干什么”“宋师姐三思而行”
宋浅意脚步顿了顿,好像下定什么决心,转身走回来。松风谷医修们松了口气。
“师父。”却见宋浅意撩起衣摆,猛然跪地 “我拜师时,师父说医者仁心仁义,我相信了。我六岁入道学医,读遍谷中先贤典籍。我十八岁下山游历,为什么这世道,和书上写的不一样,和师父教的不一样”
清河真人俯身试图扶起她,压低声音道“我们回去再说。”
宋浅意却不肯起身“瀚海秘境,我去了,我发誓了,我看见了。不能装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登高山而小天下。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你”清河真人面色一变,直起身来,垂首静立,深深看着她。
同门医修焦急不已“宋师妹到底在说什么”
宋浅意抬头,流下两行清泪。
当着天下修士的面,松风谷颜面有损。清河真人听她言语,眸中神色变换,震惊、愤怒、哀痛、甚至闪过杀意,最后却只剩疲惫“徒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去罢。”
宋浅意起身擦干泪水,义无反顾地走向荆荻。
她的队友见此情状,无不痛心。
刘敬踟蹰道“师父,我”
雾隐观观主骂道“你如果要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为师就一掌劈死你,那孟雪里算哪门子圣人”
“弟子不敢。但这一次,是我心里有鬼。”
观主冷声道“你敢走出一步,就不再是我雾隐观弟子,你可想好了”
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多年,不能因一个弟子坏了两派关系,除非刘敬不再是他的弟子。
刘敬道“瀚海秘境中,封锁传送阵的绝灵阵,我解不开。我知道那是师父布的阵。孟长老安慰我,说我现在解不开,总有一天能解开。当时我不信,现在信了。”
观主看着徒弟,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说得好,我就在这里,等着那一天。等你能胜过我,再进雾隐观罢。”
“弟子去了”刘敬跪拜,磕了三个头。
北冥山坐席处,徐三山不知如何开口。他师父性情与他一般粗犷,不耐烦受人磕头“快滚快给老子滚”
“师父保重”徐三山喊道“荆荻等等我也来送你”
郑沐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南灵寺方丈、同门师兄弟。
方丈淡淡道“阿弥陀佛,想去就去,送送你朋友。六根不净,牵挂红尘,明年再入门吧。”
郑沐大喜道“谢大师、谢大师”
宋浅意为荆荻止血。荆荻半边身体已被鲜血浸染,脸色苍白至极,却是笑了笑。
她搀扶着荆荻,一步步沿竹道向明月湖山门外走去。
荆荻嘶声道“没想到我们五个,今夜又聚在一起了。”
徐三山“这怪谁,只怪队长是个祸害”
郑沐“阿弥陀佛,孽缘孽缘。”
刘敬拨动阵盘“往后何处何从,先待我算上一卦”
就算今夜能全身而退,以后道法如何精进,迷思由谁解答从前修炼资源依靠宗门,以后全靠自己了吧。
一位青衫姑娘追上来“天大地大,不愁无处为家。”
她身后还跟着数位散修,有人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如加入我们散修盟。”
宋浅意一怔“青黛盟主”
青衫姑娘点头“是我。”
秋风秋水秋月,寒凉凄清。荆荻分明是落魄弃徒,离开时,却像个万人拥戴的英雄。一行人并肩而行,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从始至终,虞绮疏呆呆立着,像看别人的故事。
好一个荒唐修行界。他不认识荆荻,荆荻留下的血泊、断臂、长剑却摆在他眼前。
宋师妹昨夜还与他聊天,拉过他的手,今夜就凄惨远走。
为什么
虞绮疏说“这不是他们的错,为什么他们要走”
他声音不大。但修士五感敏锐,都听到了。
没人能回答这个年轻人的疑问。
虞绮疏想了想,仍想不明白,于是他走向湖心亭“为什么”
云虚子喝道“你放肆”
他再无法忍受这场闹剧。那几位年轻弟子离场,是各派清理门户,对明月湖的退让。而虞绮疏再问,则是不加掩饰的挑衅。
重璧峰主未想到,云虚子竟对晚辈出手,急忙出剑回护,却晚了一步。
云虚子距虞绮疏仅十余丈,含怒一击,月华大作,天地变色,虞绮疏必死无疑
那月光刺目至极,虞绮疏只来得及闭眼拔剑。
他知道拔剑没用,但可以选择拔剑。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发生,虞绮疏蓦然睁开眼,只见两道影子从天而降,惊道“孟哥大师兄”
孟雪里一枪挑飞明月剑,顺手挽了个枪花,才回头对他笑笑“又见面了,好巧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