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诚笑了声:“不接他就会一直打,你接了他应该就不会再打了。”
他出庭作证,钱智鹏肯定震惊又费解。
他会不停地猜测他到底为什么来淌这个浑水,也会设想有没有可能把他拉到他那一方,毕竟诚书文化与绮文有那么多合作。
但如果谢青接了这个电话就不同了。手机是很私人的设备,谢青接起来,哪怕只说一句“你好”,也足以证明他跟她的关系比同绮文近。
谢青深呼吸,冷淡地滑屏接通:“钱主编您好,我是谢青。”
电话那边有一刹欲言又止的动静,然后便是死寂。
几秒之后,电话挂断。
陆诚从容地向后伸手:“给我吧。”
他并不担心她会看到那张旗袍背影照,因为他设置的是主屏幕壁纸和微信聊天窗的壁纸,都需要解锁才能看到。
她现在只能看到锁屏画面。
然而手机没有立刻递过来,他看了眼后视镜,看到她盯着屏幕皱眉。
“……怎么了?”陆诚问道,不无心虚。
谢青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在她从法庭出来的时候,给陆诚发了个微信,询问他在什么位置。但是刚发完,张觅雅就看到了他。
所以几个人直接碰了面,直接交流了一番,然后直接离开。
陆诚没有顾上看那条微信。
现在那条微信提示便还悬在锁屏上,消息正是她写的那条。
前面的名称是:刺青。
可她的微信昵称是“玉色青青”。
“为什么是刺青?”谢青抬头问。
陆诚手一哆嗦,差点撞上旁边的护栏,还好又及时扶住拐回,轮胎与地面磨出一声嘶鸣。
他再度向后面伸手,外强中干:“快给我。”
谢青攥着手机瞪他:“你说清楚。”
陆诚:“我这开车呢。”
她冷哼一声,把手机放到一旁:“那一会儿再说。”
陆诚:“喂……”再度心虚地看她,她已又望向窗外了。
侧脸寒涔涔的,能冻死人。
车里安静了半晌,陆诚状似心如止水地开车,目光一直不停地往后视镜里扫。
谢青状似心如止水地看街景,心里千回百转地在想为什么管她叫“刺青”。
刺青,就是纹身嘛。可她没纹过啊?
那这个青就应该是和她的名字有关,但为什么是“刺”青?
她性格太尖锐?
也还好吧。她知道自己在很多事上会给人不好欺负的印象,但平常她话不多,行事也并不会太锐利。
再者,她对他态度还可以吧……
陆诚又看了她几回之后,目的地快到了。
他权衡了一下,觉得下了车再面对面解释,大概更加尴尬。
他咳了一声:“谢青……”她的视线旋即扫来,他避开,直视前方,“那个,刺青是因为……”
直视前方,他仍能感受到她投在后视镜中的目光充满好奇。
“我觉得吧……”他又咳一声,深吸气,终于一口气说出,“我觉得你突然提起防心的样子,像小刺猬。”
尤其是在突然对面前的人不信任的时候,她会一下子变得防御性十足,甚至有点攻击性,就像小刺猬炸起浑身尖刺面对敌人。
真正的敌人大概确实会被吓退,但他并没有恶意,看到她这个样子,只想在她的刺上按一个小苹果,让她气鼓鼓地背回去。
后面这些,陆诚没敢说。
但仅是那一句答案也足以让谢青懵住了。
她怔怔地盯了他半晌,不服地争辩:“我哪里像刺猬了?你改掉!”手机向前一递。
陆诚:“改改改,一会儿停车我就改。”
不过多时,到了她住处的路边,刚停稳车,她就拉开车门下去了。
他正下意识里心道她怎么今天下车这么急,就见她挡在了他门外。
“改掉!”谢青冷着脸。
“……”从没见过她这样,陆诚哑音微滞,又嗤声笑出,“这么凶?”
她横眉冷瞪,他忙拿起手机:“改改改改改!”
她弯腰在窗边看,陆诚配合地把玻璃放了下来,点开编辑备注那一栏,删掉“刺青”两个字。
然后不怀好意地敲上:一言不合炸毛青。
“咝。”谢青气坏了,“陆总!”
“哎——”他忽地扭过头,笑意淡淡地对上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我说过好几遍,不上班的时候不要叫陆总。”
她下颌微抬:“别打岔。”
陆诚:“你不叫陆总,我就不给你瞎改名字。”
“你……”谢青气结,“陆诚!”
“好了好了,这就改。”陆诚得到了想听的,适可而止,及时把备注改成了朴实无华的“谢青”。
看他按下“完成”,谢青满意了,轻哼一声,转身向楼门走去。
陆诚喂了一声,她没有理会。他好笑地看看她,下车跟上:“不许记仇。”
她足下生风,并不理他。
“那我就当你不记仇了。”他自顾自地笑,顿一顿声,又说,“都快六点了,找个地方吃完饭再回家吧。”
谢青脚下不停:“我叫外卖。”
陆诚:“还得等,吃完还要下来扔外卖盒。”说着伸手把她拦住,她翻眼看他,他满脸无可奈何的笑意,“我错了行么?走吧,我请客。你给证人个面子。”
“……”谢青被这句话将住,负着气松下劲来,语气仍然生硬,“吃什么?”
陆诚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附近的馆子,指指不远处购物中心的方向:“那边新开了一家重庆火锅。”
“今天不想吃辣。”
“杭帮菜也有。”他反应迅速。
谢青:“……”
她是说她不想吃辣,但也不用直接拐到杭帮菜那么极端。
最后,两个人进了家烤鱼店,意外发现在吃烤鱼这个问题上,他们都喜欢酸菜的。
边吃边聊,陆诚还说:“其实很多酸辣的菜都好吃。”
“对对。”谢青深以为然,“酸汤肥牛我也很喜欢。”
陆诚点头:“酸汤肥牛搭米饭好吃。”
谢青:“泡饼也不错。”
鱼肉吃起来不太容易感觉到饱,一整条鱼在闲聊中很快被收拾干净。
吃完又坐一会儿,谢青感觉到饱意了。
“好撑。”她舒着气说,陆诚喝着果汁从容提议:“消消食再回去?我也很撑,不想开车。”
谢青便接受了,结账之后,两个人在购物中心里无所事事地转悠。
先前他们没一起这样闲逛过,闲逛的过程让谢青忽而再度注意到陆诚长得很帅。
——她平常已经看惯了,但现下,随便在哪家店驻足一下,店员都经常用“你男朋友好帅哦”作为搭话的开端。
两层楼逛下来,谢青解释了三回“不是不是,误会了”。
这种情形总让她窘迫,但每每扭头看他,他总还是神情自如,似笑非笑的,没有太多反应。
她因此得以轻松了些。这种事情,如果两个人都在意,肯定尴尬得厉害。
走出 购物中心回到车前,陆诚也没有多拿这个话题作为道别前的打趣,只说:“我先走了,明天见。”
“嗯。”谢青点点头,跟他招招手,就转身进了楼。
他依旧等到她进门才离开,发动车子时想她站在车边“威逼”他改备注,自顾自笑了好几声。
二次开庭的通知很快送到,距离第一次开庭相隔不过半个多月。但在这半个多月间,《诉风月》第二册正好上了市。
因为有其他证据的缘故,陆诚没有拿《诉风月》的合同让法院作参考,钱智鹏依旧不知道谢青就是“诚书文化的神秘人”。但因为陆诚出庭作证,两方的关系还是变得不尴不尬,这本书上市时,无可避免地遭到了绮文一方的冷处理。
——该卖还是卖,但不再有什么尽心尽力的宣传了。
诚书文化的几位编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和绮文几次交涉无果后,觉得痛心疾首。
陆诚倒很冷静:“不要紧,我们还有自己的宣传途径。”
销量会减弱,但有第一册做底,依旧不会太差,足以秒杀大多出版小说。
不论绮文有多不高兴,谢青和诚书文化都还是可以赚钱。
当然,绮文本身也在赚。
不过这笔钱够不够垫付《青珠录》的赔款,就不好说了。
离开庭还有五天的时候,陆诚敲开了谢青办公室的门:“跟我出去一趟。”说完转身就走。
谢青码字码得很投入,愣了好几秒才把神思抽回来,赶忙往外去。
进了电梯,她问他去哪儿,他不说。
到地库坐进车里,她又问了一次,他还是没说。
“怎么感觉你要卖了我?”她坐在后座上好笑地问他。
他从后视镜回看着她,也笑:“那能卖两个亿。”
从建外大街一直开到南锣鼓巷,陆诚把车停在了一家咖啡厅门口。
咖啡厅是私人经营的,店面不大,但从外面就能看出风格很别致。陆诚下车后往里看了看,终于告诉谢青:“带你见个人。”
谢青:“谁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说。想一想,给她打预防针,“不要转身就走。”
谢青:“行……”
他又打第二针:“也别变刺猬。”
她唰地瞪过去,他笑一声:“不高兴的话你别说话就是了,我来说。”
怀揣着愠恼和好奇,谢青跟着他走进咖啡厅。
推门进去时挂在门上的风铃一响,店员闻声说:“欢迎光临。”
纵深里的角落处的座位里有个人向他们招手,但里面光线昏暗,一时分辨不清是谁。
陆诚遥遥朝那边点了下头,不紧不慢地先去餐台前点餐。
他要了杯美式,问谢青喝什么,谢青说喝榛果拿铁。他又给她点了块提拉米苏,付款前想了想,改口:“两块提拉米苏吧。”
她跟他一起吃过好几次饭,知道他不太爱吃这些甜点。
便猜对方也是女孩子。
出了餐,陆诚先谢青一步端起盘子,稳步向那个角落走去。
离得还有几步远时,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是她在绮文时的编辑,白琼。
竟然是白琼。
她一时没顾上转身就走,也没变刺猬,因为她懵住了。
白琼站起身,等陆诚放下餐盘,神情复杂地和他握手:“陆总……”
接着又将手伸向谢青,见谢青怔然,淡淡道了句:“篱大。”
谢青回神,定住气,跟她握了一下。
陆诚招呼她们坐,把谢青的榛果拿铁推过去,又推过去一块蛋糕,另一块推到白琼面前,展现了足够的友好。
而后他道:“谢谢你肯出来。”
“不客气。”白琼低着头,默了会儿,轻轻道,“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办。”
陆诚坦然:“你有什么顾虑,说说看。”
“我从大学毕业就在绮文,三年了。”白琼拿着铜匙,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已经喝了一半的咖啡里搅合着,“领导挺看好我,工资也还不错。”
出来工作的人,有几个能不考虑这些?工资让人满意又有升职空间的工作就是一份很好的工作,没有人会轻易放弃。
陆诚凝视她:“吴敏没跟你说提供工作机会的事?”
“说了。”白琼边说边笑看过来,“但您觉得我能指望这个吗?”
她的语气有点嘲讽。
陆诚了然:“你觉得这是个幌子。”
白琼耸了下肩,没有正面回答。
“好吧。”陆诚点点头,“我确实可以在你帮忙之后翻脸不认账。”顿声,话锋一转,“但你如果不帮我,后果你想过吗?”
白琼笑了下:“钱主编跟我说了,法院或许会判你们胜诉,撤销合同,但不一定会让绮文赔钱。”
“那撤销合同之后呢?”陆诚微笑。
白琼不解地看向他,他的笑音更深了点:“你以为这件事就完了吗?”
他慢条斯理的样子让白琼慌了:“不然呢……”
“这篇文的影视、游戏、动漫你们可都卖了。”陆诚悠然,“我不知道你们卖给了谁,但只要对方脑子没问题,合同里都一定有要求版权没有瑕疵的相关条款。”
白琼脸上的血色霎然淡去。
“构成违约,你们等着赔钱吧。两倍,也可能是三倍。那就是……四千到六千万。”他和颜悦色地喝了口咖啡,“上面的绮文传媒到时候不一定护着你们吧,那你们绮文出版就被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竟然还有这么一环。
白琼显然没想到。
谢青也没想到,一边震惊一边吃了口蛋糕。
“这么多钱,追究责任是必然的,会不会变成刑事案也说不准。以钱智鹏的德性,你指望他把责任都担下来?”他轻笑着打量白琼的惊慌,“到时候他的房肯定保不住了,你么……起码按比例也赔一笔吧?你从这部书里赚了多少钱?我听说是五十万。”
翻两到三倍,就是一百到一百五十万。
“你从哪儿听说的……”白琼开始崩溃,连呼吸都带了颤音。
陆诚只作未闻,淡声又道:“哦,一百万或一百五十万,也不算多。”
也不算多,说得轻巧。
有几个二十多岁的上班族能轻轻松松地吐出这样一笔钱?
“所以,你以为你不帮我,就能继续安心工作?”
只要合同撤销,绮文出版从上到下,一切从这部书中获过利的人,大概都要血债血偿。
所以哪怕谢青只有1的胜诉概率,其他人也要想想其中风险。
“来帮我,到时候如果追究到你个人头上,不论多少,我替你出。”陆诚道。
“?”谢青觉得不妥,在桌下拽了下他的袖子,被他反手握住。
她微搐,往外抽,但他力气很大,紧攥不松。
白琼脑子里已经糊成了一团,银牙咬住,强撑道:“我凭什么信你……”
就算立字据,法律上也未必承认这种字据吧。
陆诚笑笑:“你以为我找你要证据,是因为你是《青珠录》责编么?不,这种事对你的同事们来说都不难,钱给到位一定都能谈,而且肯定不用一百万一百五十万那么多。”
白琼一语不发地紧盯着他。
“我找你,是因为篱大认为你对这一行还有情怀。”他靠向椅背,口吻变得懒怠,“换个干干净净的地方实现梦想不好么?为什么非要助纣为虐。”
说完他侧头朝谢青一笑:“是吧篱大?我们诚书文化的氛围,是不是更适合这样的编辑发展?”
这笑容人畜无害,谢青和他对视着,手又挣了挣。
他好似没有察觉,还是没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