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口气笃定, 卢南樵却不信,以为她怕被深究“圣诞雪人”的事, 吹牛忽悠自己, 苦笑着摇了摇她的发辫, 细心叮嘱:
“小丫头,放心吧, 不会揭穿你的, 以后我不在公社了,凡事小心一点, 别任性, 别总觉得自己最聪明。马上开学了, 准备好书包文具没有还有你答应给我织的毛衣,在我走之前织好, 我家的电话也记牢, 有事常联系……”
甘露:……
“霸凌抄家”以后,王安生暴败,知青点被清洗,民兵队归心, 沙雕爹算是当稳了支书,甘露有他撑腰, 日子不会难过。
但是此刻, 她却真的感受到难过,莫名就有了种被主人抛弃流浪猫的酸,鼻子酸, 心也酸,眼眶莫名滂沱。
她扯着卢南樵的衣袖,眼巴巴舍不得撒手,彷佛这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了,纵然再见到,也是另外一个卢南樵。
“不走不行嘛我真的有办法……你相信我。”
她一贯伶牙俐齿,此刻舌底泛酸,话有些磕绊:
“我……我烧那捆钱的时候,没全烧完,还剩下一摞残币,都只剩下小半截,但能看出是洋钱……”
卢南樵一愣,目光古怪起来:“然后呢”
“你傻呀,那个县里的领导,为了邀功,硬说从红囤大队流出去的冥钱是金圆券,他亲口对采访他的詹记者说的,还上了报纸,白纸黑字,如果突然被戳穿了,他会有好果子吃”
“他可以说是公社和红囤大队的人糊弄他,他被欺骗了。”
“公社的那些领导,会轻易承认这个罪名真相是这样的吗就算他真的被欺骗了,也是识人不明,跟你提拔王安生一样……大领导都爱惜羽毛,又初来乍到,根基不稳,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麻烦。”
卢南樵若有所思,讶异地打量甘露几眼,怕她莽撞闯祸,稍微吐露了点实情:
“小丫头,其实我刚才跟你说,不想去麻烦我爸妈,并不是真正原因,新来的这位县领导,还不够资格当我父亲的对手,是他的靠山想整垮我父亲,先从我这里下手,只要我应对不当,就会有更大的麻烦。”
甘露了然:“那你更应该撑住,不要轻易认输,只要暂时稳住阵脚,你就能功成身退,离开堃县去震旦大学念书,金士钊想上位,也不急在一时嘛,半年的时间他都等不了”
……
为了把戏演得逼真,甘露忍痛从八卦空间拿出一摞美钞,从一侧烧起,烧到只剩下小半截,用力吹灭,揉吧揉吧塞进一个信封里,趁夜交给卢南樵。
“成了,那个詹记者是你请来的,肯定帮着你说话,你再让他配合你演演戏,吓唬住县里的那些人,吓唬不住,就鱼死网破,他们还敢生吃了你”
卢南樵接过信封,五味杂陈,再次跟甘露确定:
“那些洋钱……你真的都烧了”
“烧了,真的烧了,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我像是会撒谎的人嘛”
卢南樵:……
他原地踟躇半响,压低声音郑重叮嘱甘露:
“……千万藏好了!”
甘露斜乜他一眼,自己藏东西的地方,本人都得努力一番才能拿到。
打发走卢南樵,元宵节也到了。
堃县风俗要舞狮龙,溜春灯,蒸面灯,破四旧之后,狮和龙都没得舞了,只剩下溜灯、蒸灯两样。
灯笼有彩纸糊的,也有面捏好了以后上屉蒸出来的,白面杂面都可以。
最简单的款式,是把面团揉捏成一根手腕粗的圆柱,从中往四壁分开,捏出一个圆溜溜的大空间,再插上一根细竹木棍,顶端裹上一圈棉球,泼上籽油、桐油,能燃一整夜。
天亮以后,油灯四壁烤得焦酥发脆,给小孩子当点心。
甘家也蒸了灯,款式新巧别致,阮红菱仔细挑选两盏,匆匆出门,说要给住在知青点的“詹记者”送过去。
“他一个人呆在村里,孤零零怪可怜的,从前我就跟他认识,他去我们厂里采访,选中我当秋装模特,拍了很多照片……以为再也见不着他了,偏巧这次他被报社派来写内参……”
阮红菱说得兴奋,精致漂亮的脸蛋映照在灯光下,宛若笼罩了一层光晕,一改离婚返乡后的郁结黯沉,陡然鲜活起来。
甘露悄悄瞥了一眼沙雕爹,试探着问小姨:
“詹记者什么时候走啊来了也有几天了吧总不回去,元宵节也在村里过,家里人会惦记他的。”
“他死较真,那文章一时半会也写不好,还得再住几天,他就一个人在沪城上班,父母姐弟都在边疆生产建设军团,还没调过来呢……没谁惦记他。”
甘露不说话了,目送小姨喜孜孜地离开,心里替沙雕爹惋惜。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姨嫁过一回梁学松,虽然日子水深火热,眼界大大开阔,已经不习惯日出而落的农村生活,沙雕爹除了憨厚,别无优点,在这场夺妻战中被pass了。
那个“詹记者”叫詹春雷,年轻精干,跟小姨同岁,工农兵大学生,出身好,工作好,家境也好,在知青霸凌事件之后,奉命来芦庄撰写内参,遇见了阮红菱,两人聊得火热,明眼人都已经看出点苗头来。
沙雕爹心里憋气,脸上还得挂着笑。
他最担心的,不是他自己重回单身狗行列,是妻妹的终身幸福能不能落到实处,怕城里来的文化人始乱终弃,过了新鲜劲就把她撂在半道上了,那时候名节尽毁,唾沫星子淹死人,处境不会比当初的吴碧莲强多少。
他趁着阮红菱出门送灯,绷着脸叮嘱女儿:
“我知道你鬼心眼多,你小姨的事……全看她自己的意思,你别瞎掺和,别去找那个詹记者的麻烦,人家是大城市来的,有见识,有文化,有前途,处处都比我强,你小姨真能跟了他,也是福气。”
甘露心里不舒服。
当初小姨跟梁家闹离婚,傻爹跑前跑后,出钱出力,担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把她从虎口救回来,嘘寒问暖,殷勤体贴,这才安生了几天,就活了心眼,要另攀高枝。
沙雕爹是老实人,老实人就该这么被欺负
甘大海虽然三十开外,又有甘露这么大的女儿,可憨厚可靠,长得也好,又当着支书,十里八村想改嫁给他的小寡妇乌泱泱,吴碧莲当初都动过这个心思。
傻爹为了阮红菱,年前年后,回绝了七八个媒婆,一门心思筹备盖门楼,垒院子,生怕阮红菱住得不舒服。
这所有的好,比不上詹记者的一个笑脸。</p>
甘露心里郁结,不想窝在院子里看傻爹抽闷烟,吹开一盏纸灯笼,点燃红蜡烛,拎出门去溜达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