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我都告诉你我叫陈昭了,只是说个名字,有这么难吗?”
十七岁的那个傍晚,2004年的初秋。
昏暗的小巷,没有要到纽扣、转身离开的少年,和她一路跟随而来的叽叽喳喳。
倒不是没有觉得小小丢脸的时候。
可是看他沉着脸、几度唇角微抿又不好怎么还嘴的样子,当年的她,总忍不住存着逗人的心思,不把他折腾得给个回应,偏不罢休。
末了。
或许是被她吵得不堪其扰,这少年沉默了一路,在小巷拐角处,又突然顿了步子,微微侧脸看向她。
他分明生了一副冷清眉眼,可这日霞光将尽,恍惚将他棱角都衬得温柔,从她的视线望去,垂眼时长睫微颤,亦不再那么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不可攀。
“钟绍齐,”他说,“克绍箕裘的绍,齐家治国的齐。”
……克、克哨机球?
陈昭没听懂。
可至少问到了名字。
她由此心满意足,亦适可而止,在这停住脚步,只冲人挥了挥手,“那就谢谢你咯,钟同学!——”
尾音拉得绵长,依旧不改话语间有意无意显露的顽劣趣味。
但十七岁的钟同学并没有因此回头。
他只是兀自穿过小巷拐角,走到大道。
一辆宝马E46堪堪停稳在路边,司机匆匆下车,为他打开车门。
和这恭敬的动作一起,随之而来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夫人说”。
“少爷,夫人说今天先生晚些时候会回来一趟。请您把近期的校内成绩单准备好,顺带把六国语言训练、时事政论,以及马术、击剑、高尔夫球……各方面的相关知识都温习一遍,以免在餐桌上拂了先生的兴致。”
他没有答话,只弯腰坐进后座,复又脱下不知何时沾了些许灰尘的礼服,搭在手肘。
随即抱住手臂,以一个极度防御的姿态倚着靠背,闭目假寐。
幽闭的车内空间,除了《蓝色多瑙河》的钢琴曲,和司机的几声叹息,再没了旁的动静。
那天晚上。
回家以后,陈昭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本“藏书”里,翻出本破破烂烂的成语字典,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查。
在昏昏欲睡之际,才总算凭借着模糊的读音记忆,找出了那个堪称比生僻更生僻的四字成语。
克绍箕裘。
出自西汉戴圣所著《礼记·学记》,原文写道:“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意为能够继承父、祖的事业。
真是个……好名字。
但似乎,也是个沉得能把人肩膀压弯的名字。
陈昭叹了口气,把书一盖。翻了个身,又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颗漂亮精致的黑曜石纽扣。
因着电压不稳,她房间里的灯老是忽闪忽闪个不停,那纽扣也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光影流转,莹亮剔透。
十七岁的陈昭,并不匮乏于那个年纪的少女心事。
她抬头,看着电灯,忽然蹦出一句:“闪三下的话,就代表你以后会对我有意思哦。”
话音刚落,那白炽灯似有感应,“蹭、蹭、蹭”三下,几度“挣扎”过后,才又恢复微弱的亮光。
陈昭:“……”
她眨巴眨巴眼。
却又蓦地一笑,把头埋进被子里。
两只白净纤长的手臂伸出被子,像对小翅膀,活蹦乱跳地挥。
=
那天之后,她开始在各种地方“巧遇”钟同学。
临安女中和耀中相隔不过一条街——再加上,校服都是一个色系,围墙……也不算太高。
所以,只要提前踩好时间点,陈昭总能在吃午饭或放学的时候,和他打个照面。
“钟同学,又见面了!”
“钟同学,你今天午餐吃什么?我知道校门口那边有一家超好吃的麻辣……喂,别走呀,你上次救了我,我请你吃饭!”
“钟同学,你、你今天怎、怎么提前走、走了……呼……我,我差点……不是!我是路过、路过。”
她满腔热切,不顾旁人眼光,偶尔还会把自己兼职打工的时候老板娘送的小零食拿来跟他分享。
也有气急败坏对方过分冷淡的时候,说两句气话、几天瞧不着人影。
而钟同学只会拒绝,只会沉默,只会目不斜视地走开。
至于陈昭,咬咬牙关生几天气,又觉得自己生气的理由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自我开解完了,第二天,又会在下午放学的当口,拍拍校服上的灰,装作巧遇地等在耀中的校门口。
这一等,是整整一个学期的风雨无阻。
等到高二下学期,等到那个,在很多人记忆里都无关痛痒的一个周末。
一切才有了微妙的转变。
——虽然后来陈昭才知道,对于许多香港的民众而言,那倒算是个变局的大阴天。
那一天。
香港钟氏集团年届四十的太子爷钟礼扬,及其膝下长子钟邵坤,在一场恶性车祸中双双殒命。
钟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在香港商会年度会议上当场陷入昏迷休克状态,整个香港股市骇然大动,风起云涌。
而那时,尚且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陈昭,只是与往常无二,放学以后一路跑来耀中,等着和走出校门的钟同学迎面遇见。
可足足等了大半个小时,早已经到了他往日离校的时间,却迟迟没有人出现。
路边,那辆经常开来接他回家的宝马车上,司机频频看表,着急的情绪比她更甚。
陈昭默然半晌,忽而扭头,转身往来时的方向小跑而去。
尽管闹得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大喘气。
在昏暗的小巷角落,却果不其然,传来那股夹杂着川贝药香的烟味,
依靠着墙壁,钟绍齐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还剩大半的苏烟,烟雾缭绕间,面无表情地向她看来。
“你来干什么?”
陈昭一向在他面前“没大没小”,咋咋呼呼惯了,他虽然并不怎么回应,至少从不对她这样冷言厉色。
故而这一声问出口,实在叫她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呆站在原地,好半天,方才挤出一句颇不合时宜的:“是、是不是快要错过晚饭时间了?我……我请你吃饭吧?”
他盯着她,掸了掸烟灰。
许久的沉默。
就在她以为要又一次被无声拒绝的当口,钟绍齐将烟头碾灭,扔进垃圾箱后,直起身来,看向她。
声音嘶哑,却依旧稳重,说的不过一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