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真是难料。
尤其当你拼了大半辈子的力气想逃离某个地方, 然后发现兜兜转转, 又回到原地,甚至坐上了当年的床铺、要面对着当年最不想面对的人的时候, 这种宿命感,就变得尤为强烈。
熟悉的装潢, 小客厅里杂乱的麻将桌, 洗碗台上堆满的脏碗, 以及自己的房间——头顶上, 那个总让人怀疑时不时就要掉下来把人转得脑袋开花的吊扇。
一切好像从来没改变过, 人也一样。
就像白钢, 老了很多, 依旧那么面目可憎, 让人恶心。
进了门,徐程程撂下一句“把人送进里屋守着”, 便兀自去了客厅里的小阳台上接电话。
留下陈昭和白钢在房间里,她只得和面前的老男人面面相觑, 沉默着,冷眼承受着对方剥皮拆骨的目光。
最后,还是白钢打破沉默, 伸直手,在她极度抗拒的眼神下,拍了拍她肩膀。
“所以说,乖女,你长得好多吃香是不是以前有个姓钟的, 现在有个姓宋的,我们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说话间,男人坐在床对面的小凳子上冲她笑,一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但是你呢,就是不知道见好就收,现在好了,搞的姓宋的不喜欢你了,还出大钱叫我把你灭口,你别怪我,谁让你的命这么值钱,反正我也这个年纪……哦对,你不记得我是吧,不记得我最好了,乖女,你就安安心心,我以前杀猪的时候,动作很利落,一刀砍脖子,一定不让你痛。”
陈昭懒得搭理他,别过脸去。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这群人看来现在是真要她去死,让宋致宁顶罪了。
她已经很难脱身,只是,只是不知道钟生……
心下猛地一紧。
一直以来自认为的从容应对,都在突然想到这名字、这个人的时候,变得脆弱易折。
陈昭眨了眨眼,竭力忍住差点落泪的冲动。
只是想着:有没有人告诉他自己被绑架了他在香港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在担心自己为什么说话说一半电话就挂断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他,肚子里或许有个小生命,已经开始活蹦乱跳,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她甚至都能想象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头的、黑曜石一样浓墨颜色的眼睛,带着笑意、微微弯起的时候,有多好看,他或许还会捧着自己的脸,说昭昭,我们终于能有个家了。
那是他们都梦寐以求的圆满啊。
凭什么死在这里,她不想死在这,如果她死了,钟生——
“喂,白钢,你……你真不要命了!”
嗯
熟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伴着一阵匆匆脚步,打断她杂乱神思。
对方停在陈昭面前,也不吭声、不打招呼,伸手就来解她背在身后的双手。
“慧琴!”
白钢吓了一跳,几乎是跳下凳子,猛一下拽住了正解那领带解得认真的苏慧琴。
这一声也叫醒了尚有些茫然的陈昭。
呆呆抬头,她看见眼前紧抿下唇、一语不发的中年妇女,她发了福,肚子上肉发颤,那副生人勿近的刻薄模样因此被冲淡不少,却还是心虚地、躲避着她的眼神,也拂开白钢拦阻的手。
苏慧琴低声咕哝:“这是要命的事,跟钱没关系,不能干,这是要命的事……”
这话一出,白钢急了,怒声喊:“慧琴,你别坏事!那个宋少是我们惹得起的吗”
说话间,他拽住苏慧琴的手腕,一下箍紧,将人活生生拖开半米。
“我们要钱,要钱你懂吧!我都愿意卖命了,你他娘的还说什么,装不知道,赶紧滚回房里去——”
“不是,白钢,这不一样,她、这是要她命,养了十几年,就是一条狗也下不了狠心杀,这不一样……你松开!”
“有什么不一样,你当过她是你女儿吗!”
苏慧琴愣了愣。
她抬头看向白钢,男人言之凿凿,显然是积攒了不少的怨气,一字一句,直往人心窝子上戳:“她也没当你是妈!一有钱了,就说自己失忆了,不记得,这两年给过你一毛钱没有!现在好了,她失宠了,哈哈,现在白花花的钱找上门了啊!我一刀下去,把她宰了,你去找宋家那个要钱,五百万,够你和我儿子花半辈子了!”
五百万。
陈昭听着那句掷地有声的“五百万”,一瞬间,因着苏慧琴的出现而魂游天外的神思霎时回笼。
甚至逼得她猛一下笑出声来,停不住,不知道是在笑这对夫妇经年累月的贪婪,还是在笑,说到底,不过一个“钱”字。
两人都齐齐转过脸来看她。
“你们为了五百万就杀我”她说,“你们知不知道自己被骗了杀了我再去找宋致宁我跟你们担保,你们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还会把他害死。”
白钢啐了一口,“谁他妈信你的鬼话!”
“你要五百万是吧,我给你,你现在放了我,”陈昭不再跟他废话,“在我家,进门的那个鞋柜上有个布偶娃娃,你把它后背拉链拉开,从棉花里摸到硌手的,是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五百二十多万,钥匙我给你,我也可以陪你去拿,只要你……”
“啪。”
清脆的一个耳光。
陈昭的话没能说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打得她歪倒在床上的响亮巴掌。
耳鸣声在右耳回响,荡荡不休。
一瞬间的心悸让她小腹突然抽痛起来,整个人瑟瑟发抖。
“婊/子,你还敢提那张卡你是不是只有这个骗人的把戏当年要不是你不愿意取钱,要不是你他妈的反悔,我至于这么惨吗!”
或许是觉得不解气,又是猛地一脚!
踢上后背,惹来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白钢见她没力气再说话,这才不再理睬她,只一手推开苏慧琴,把人拦到门外,“别烦我,到房里去,等电话一到,我马上宰了这婊/子!”
话音落下,房门霍然一关。
涔涔冷汗爬上陈昭后背,她盯着那紧闭的房门,紧咬下唇。
却还努力试图清醒,脑子里反复问自己:什么电话,等什么电话要怎么逃
如果只是要把自己的死推在宋致宁身上,杀人随时不都可以吗……为什么要等电话,在等什么时……</p>
眼角余光,倏而瞥向床边的小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