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刘彻确实不厚道。
韩嫣斟酌半晌,轻声开口“都过去了。”
“现在陛下的心里,有你。”
阿娇冷笑一声,道“对你们来讲,不过是一句轻轻巧巧的都过去了,可对我来讲,却是从云端跌进泥里。”
“你以为他现在的爱我是爱我吗”
“不是。”
“是因为我两次三番帮他大胜匈奴,而他宠爱的卫子夫,除却生孩子外无任何利用价值。”
阿娇轻轻一笑,嘲弄道“你瞧,咱们的陛下多现实,谁对他有用他便爱谁。当初卫子夫给他生下皇长女,打破了他身为天子无传宗接代能力的流言,那时候的他,是多么爱卫子夫啊。”
韩嫣手指握紧又松开。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去反驳阿娇的话,刘彻是天子,她这样说刘彻是不对的。
可情感又告诉他,刘彻的的确确是这样的人。
刘彻对女人如此,对朝臣也是如此。
汉家天子自来薄待功臣,刘彻不是独一个。
国士无双功高无二的韩信,平七王之乱、扶大厦将倾的周亚夫,哪一个得了善终
一个死于刀斧手、夷三族,一个不堪屈辱绝食吐血而亡。
夜风拂面而来,韩嫣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凉。
月光皎皎,韩嫣目光明明暗暗,阿娇展眉轻笑,继续道“所以说,你跟陛下说的那些话,不会打消陛下迎我回宫的心思,只会给陛下提个醒。”
阿娇话音一顿,声音微凉“比如说,去母留子”
竹林中,侍女打扮的女儿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然后轻轻地,轻轻地,从竹林中退出去。
侍女出了竹林,拼命跑向那灯火通明处的宴席,好似身后有吃人的恶鬼在追赶她一般。
竹林中,阿娇伸手拍了拍韩嫣的肩,道“以后这种话,莫在陛下面前说了,害了我,又连累了旁人,何苦来哉”
韩嫣胸口微微起伏,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他眸光潋滟,有着三分醉意“好,好。”
“我不管咱们的陛下对旁人怎样,我只知道,咱们的陛下待我极好,我这般不学无术,他还封我上大夫。”
说到这,韩嫣眼睛轻眯,瞧着阿娇,声音低了一分“我韩嫣旁的不成,唯有性命还算珍贵,这条命,愿为陛下死。”
阿娇眸光悠转,揶揄道“这般恶心巴拉的话,去跟陛下说去。”
阿娇说完话,转身回豫章台。
韩嫣是一把双刃剑,在某些时候,他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但当她想对刘彻不利的时候,韩嫣便是指向她心脏的长矛。
但她苦口婆心说的这些话,并不会白说。
汉朝自高祖刘邦立国以来,大殿上,功臣的血便没有干过。
建初期,刘邦待韩信多好,七王之乱时,景帝又是何其信任周亚夫,他们与韩信周亚夫的关系,哪个不比刘彻和韩嫣更亲密
景帝更是为了让弟弟梁王帮助自己平乱,说出兄死弟及的话来,可是结果呢
韩信死无全尸,周亚夫吐血而亡,梁王郁郁而终。
他们都是韩嫣活生生的例子。
她今夜的这些话,只是在韩嫣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假以时日,或许会长成参天大树。
阿娇笑笑,回到豫章台,躺在床上时,突然发觉自己枕头上有一朵海棠花。
这个季节,百花凋零,能找到一株海棠,委实不易了。
阿娇低头一嗅。
海棠无香,只有那人干净凌冽的气息。
阿娇眼底漫上盈盈笑意
停了一会儿,她突然拉开纱幔,冲侍女道“明日我要吃海棠花饼”
侍女犹豫道“公主,这个季节,海棠花已经败了。”
阿娇躺回床上,把海棠花放在胸口,闭上眼,骄横道“我不管,我就要吃”
与阿娇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同,卫子夫将那句去母留子在心里过了几遍,回头凄凄楚楚地看向早已熟睡的刘彻。
刘彻问完那几句话后,什么也没说,翻身便睡了。
她知道刘彻对她很失望,可她本就不是一个杀伐果断在政治上颇有见解的女子,若是这样,刘彻最初也根本不会宠幸她。
刘彻最初爱的是她的温柔和顺,什么也不懂,可刘彻最终厌的,也是她的温柔和顺,什么也不懂。
一如多年前,刘彻爱陈阿娇的身份尊贵,后来最后也厌了陈阿娇的身份尊贵。
她不过在走陈阿娇走过的路罢了。
眼前的这个帝王,他谁也不爱,爱的只是自己。
月色清冷,卫子夫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一行泪无声落下。
女子本弱,但为母则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