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阿娇抬头, 刘彻已经饮完了杯中茶水, 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霞光落在刘彻眼底, 刘彻整个人都柔和不少。
久居人上,让刘彻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帝王威严,可当他嘴角含笑时,那迫人的威压之气便少了几分。
饶是阿娇与刘彻有着深仇大恨,却也不得不承认,刘彻的确生了个好模样, 要不然,她也不会被一句金屋藏娇哄了半生。
可惜, 她全心信赖爱慕着的那个人啊,在她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她废除,幽禁在荒凉的长门宫。
而如今,刘彻再度迎她为后, 也不过是因为相较于卫子夫,她对他有用,且不会威胁到皇权。
刘彻爱她吗或许爱吧。
可与那广袤无垠的江山,万世流芳的基业相比,她在他心里的位置,大抵也就是一根头发丝的重量。
一个允文允武胸怀大志的天子,是不会爱上任何人, 他只爱他的江山。
刘彻走到桌边, 桌上放在一个匣子, 他一边打开匣子,一边瞧着阿娇,道“阿娇姐姐还在生气朕都说了,朕欠你的,朕都会补回来。”
阿娇轻啜一口茶杯里的水,没有说话。
刘彻打开匣子,从匣子里拿出一个金光灿烂的屋子模型,献宝似的端到阿娇面前,笑着道“阿娇姐姐,朕曾经说过,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储之,这句话,朕从未忘过。”
“如今征战匈奴,正是用钱之际,朕抽不出许多钱财,去给阿娇姐姐建造金屋。”
刘彻手指抚摸着金屋,一笑道“朕虽无钱,但对阿娇姐姐的心意,一如从前。这小小的金屋,便代表了朕的心意。”
“假以时日,天下大定,朕必兑现当年的承诺,用金子给阿娇姐姐建造房子。”
阿娇看着刘彻,熟悉又陌生。
若她还是以前的陈阿娇,没有经历巫蛊被废,伺候她的人全部腰斩,她被圈禁长门宫受磋磨的事情,或许她会相信刘彻的话。
刘彻说得多好啊,金屋藏娇。
那曾是小小的阿娇毕生的梦想我送你天下,你还我金屋。
可那个深爱着刘彻,不惜以天下相赠的陈阿娇,早就死了。
她临死前绝望呐喊,字字啼血,她恨极了刘彻这个负心人,也恨极了过去痴心相付的自己。
她要刘彻尝遍她尝过的苦,她要这原本不属于刘彻的江山夺回自己的手中。
阿娇冷笑,伸出手,轻轻一推,刘彻手里的金屋掉在了地上。
刘彻眉头微皱,有些不悦。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能附小做低的不起眼的胶东王了。
他做了太久的天子,听惯了谄媚奉承的话,虽对阿娇有些许好感,能耐着性子哄一哄,可也只能是哄一哄了。
他之所以对阿娇有这些许好感,是因为阿娇不再是之前骄纵任性的阿娇,现在的阿娇明事理,识大体,能给他帮助,这样的阿娇,哄一哄,倒也无妨。
如果阿娇像旧日一样,莫说让他哄他了,只怕他连瞧都不会瞧她一眼。
刘彻看了一眼被阿娇摔在地上的金屋,揉了揉眉心,道“阿娇姐姐这是在生谁的气”
传入耳中的,是阿娇冰冷且讥讽的声音“刘彻,你当真自负。”
刘彻揉眉的动作一顿,眯眼看着面前的阿娇。
他对阿娇的那些许好感,并不足以支撑阿娇这般放肆的态度。
刘彻当下便冷了脸。
刘彻这个名字,自他登基后,便再也没有人能有资格叫了。
刘彻强压住心里的不耐,道“阿娇,你这是持宠而娇。”
阿娇冷笑,放下茶杯,整了整衣摆,站在刘彻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说你自负,难道不对吗”
“你以为一场封后,便能将过去一笔勾销了吗”
刘彻不耐烦道“那你还想怎么样我已经准备把你重新封做皇后了。”
“皇后”
阿娇嘴角微勾,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这个皇后,是怎么来的”
“如果你不记得了,那我帮你想起来。”
阿娇下巴微抬,手指向宣室殿的方向,讥讽道“无论谁做了这天下之主,我都是独一无二的皇后。”
“这个皇位,原本不是你的,是我给你的。”
“是当年你以金屋为聘,我才生生从太子刘荣手里夺来这大汉江山送给你。”
“够了”
刘彻终于爆发“这一切都是你自愿的朕从未教唆过你”
“是,一切是我自愿的。”
阿娇看着刘彻,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平静,道“十年前,我成全了你的君临天下,威加四海,现在,我后悔了。”
刘彻终于反映了过来,手指握了握腰中天子佩剑,声音微冷“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阿娇挑眉一笑,道“这天下,我能给你,我也能拿回来。”
刘彻目光骤冷,随即慢慢变为嘲讽,上下打量着面前的阿娇,不屑道“你”
他登基十年,帝位已经稳固,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废了一手把他捧上皇位的陈阿娇。
“朕以为,你在长门宫待了这么久,该懂分寸了,没想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刘彻斜睥着阿娇,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平心而论,阿娇帮了他那么多,他感激她,也愿意给她一分尊荣。
但若是,阿娇仍是如过去一般,那便是他瞎了眼。
从长门宫出来的阿娇,的确让他心动过。
破梦境,制马缰,绘地图,一个阿娇,抵得过百万雄师。
这样的阿娇,他很喜欢,但也仅仅只是喜欢了。
刘彻收回目光,垂眸看着腰间的天子佩剑,慢慢道“一样的愚不可及。”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肚子里便是一阵火烧般的疼痛,几乎让他站不稳。
茶里有毒
一阵天旋地转后,刘彻死死扣住桌椅,拼命不让自己倒下,微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陈阿娇。
怪不得她这般有恃无恐,她早就做了弑君的打算。
刘彻胸口微微起伏,视线开始模糊,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艰难出声“来人”
阿娇把玩着杯子,漫不经心道“陛下不要叫了,不会有人过来的,不是吗”
“陛下从一开始,便对外面的人说了,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间房子。”
刘彻手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你”
他的确是这样吩咐的。
他是一国之主,应该永远高高在上的,今日屈尊降贵哄阿娇,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并不想让别人听到,所以刚走进椒房殿,便吩咐侍从们不得靠近。
这也就给了陈阿娇害他的机会。
他不该这般大意的。
他高估了陈阿娇对他的感情,低估了陈阿娇对他的蚀骨恨意。
刘彻调整着气息,手指握了又握天子佩剑。
陈阿娇的骑射是跟李广学的,武功底子并不差,他现在中了毒,力气全无,濒临死亡,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刘彻深呼吸一口气,轻叹一声,不再有刚才的高高在上“阿娇姐姐,朕从未想过,你竟这般恨朕。”
阿娇斜着眼看着刘彻,道“你又错了,这么恨你的人,不是我。”
阿娇举了举手里的酒,揶揄道“你大概想不到吧,这水,是你最宠爱的李美人调的,卫子夫派人送的,而我,不过恰好知道罢了。”
“从头到尾,我并未参与半分。”
刘彻瞳孔骤然收缩。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对她们那么好。
卫子夫与李夜来,一个是歌姬,一个是舞姬,是他让她们从卑微入尘,带进这富贵无极的皇城,给了她们无上的宠爱,她们怎么可能会害他
不,必然是陈阿娇在骗他。
刘彻看向阿娇。
突然被一处不和谐的地方吸引住了目光。
阿娇还是与往常一样,穿着艳丽的衣裳,束着腰身,勾轮出窈窕有致的身材,只是这身材,似乎与往日不同她不该也永远不会隆起的小腹,在微微地隆起。
刘彻眼皮跳了跳。
许是发作,又许是旁的原因,他额上不住冒着冷汗,很快湿了鬓角。
阿娇目光悠悠,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声音狭促“怎么你很意外”
刘彻身影晃了晃,眩晕感从头顶直到脚心。
阿娇嘴角微勾,道“是的,我都知道了,一切的一切。”
一滴泪从阿娇眼角无声滑落,像是在嘲讽她过去的痴心错付。
阿娇声音缓缓“也包括,我身体健康,却一直不能有孕的真正原因。”
刘彻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可却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还好,现在明白这个道理,并不晚。
这滴泪,大概是曾经的陈阿娇,残留在这个身体里最后的意志吧。
天真娇俏的少女,直到绝望死在长门宫,才知道自己一直沉醉的金屋藏娇美梦,不过是一个帝王的冰冷地摆弄权术。
刘彻艰难出声“谁的孩子”
阿娇不屑道“这很重要吗”
刘彻揉了揉眉心,大口地喘着粗气。
如果说,他刚才还有重新打动阿娇的想法的话,那现在的他,只剩下万念俱灰了。
他爱过阿娇的热烈,所以更懂她的决绝。
如果只是把她废在长门宫,他放低身段,说说金屋藏娇,想想他们儿时的趣事,再提提把她送到长门宫,其实并非他所愿,还是有可能把阿娇哄回来的。
可若是阿娇知晓他是害她不孕的幕后黑手,以她性格之刚烈,断然再不会与他重续前缘。
他们结婚数十年,她陪他从太子到皇帝,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她多想有一个和他的孩子。
可是她的这个心愿,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给过她。
哪怕他被天下人质疑,说他没有身为男人的能力,他也不能给她。
大汉自高祖建国,已历七世,然而在这百年岁月里,大汉真正的权利,却被女人掌握在手里。
他从胶东王做起,看父王处处被太皇太后掣肘,他登基数十年,也难逃太皇太后的阴影,被太皇太后逼得只能整日游山玩水,半点朝政之事不能问。
直至太皇太后死去,他才能真正掌权。
可太皇太后死了,还有一个王太后,他的母亲,直至今日,朝政他尚且不能完全做主。
他经历过这样的苦,他不想再让自己的孩子也经历和他一样的事情,他甚至想过,假以时日他立太子,便赐死太子的母亲。
去母留子,永绝女子临朝、外戚之患。
所以他不能,也不会让阿娇生下孩子。
他和她,再也回不去了。
刘彻闭上眼,无力倒在柔软的地毯上,慢慢地思索着与阿娇打过交道的男子,停了半晌,有气无力道“是韩嫣李敢刘非又或者说是卫青”
那夜在上林苑与阿娇说话的人是董偃,董偃是窦太主的面首,他当时没有认出来,后来经韩嫣提醒,才想起来。
阿娇虽性格骄横,但做不出乱伦没有纲常的事情。
所以断然不会是董偃,只会是他刚才说的那几个人。
韩嫣虽表面不喜阿娇,但他能感觉得出来,韩嫣很紧张阿娇。
李敢,更不用提。
李广教习阿娇骑射,作为李广的儿子,李敢从小就是阿娇的小跟班。
至于刘非,当年的皇子们,虽然不大喜欢骄纵的阿娇,但这次刘非来朝,阿娇在对匈奴的事情上,赢得了刘非极大的好感。
阿娇能将他从一个不起眼的胶东王捧到皇帝的位置,也能帮一个藩地颇广、兵强马壮的江都王位登九五之尊。
卫青么,便不大可能了。卫青行事谨慎,恪守礼规,纵然对阿娇有好感,也不会越雷池半步。
刘彻忽然发现,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阿娇,原来不知何时,已经赢得了那么多人的欣赏。
有掌管他近卫的韩嫣,有将门虎子的少将军,还有虎踞一方的诸侯王,甚至更有掌大汉一半兵马的新起之秀卫青。
所以她才有底气送他一杯毒酒。
这天下,早在所有人都不曾察觉的时候,便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阿娇深深地看了一眼刘彻,道“若韩嫣和卫青知晓你第一个想得便是他们,不晓得该有多伤心。”
刘彻声音微颤“果真是他俩”
金乌拖着长长的影子坠入西山,晚霞将世间的一切染成殷红颜色。
刘彻闭上眼,断断续续道“是了”
“你和他们早就好上了。宫中虽有记录房事的内侍,可难保不被你们收买,朕有意重新封你为皇后,待朕死后,你你便可以以太后名义临朝。”
“你生下的孽种世人也只以为是朕的骨肉,不会有人质疑他们的身份他们出生便是天下之主”
刘彻陡然睁开眼睛,眼底满是血丝,直直地看着阿娇,嘴角溢出一丝鲜血“阿娇姐姐”
“你好毒辣的心肠”
“朕的心腹,朕的宠妃,朕的将军,朕的兄弟,全部帮助你算计朕”
刘彻摇摇晃晃站起身,想要拔出腰间的天子佩剑,却早已经没了力气。
他便只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在控诉着什么“这大汉江山要改姓了。”
阿娇声音微冷“错了,这大汉的天子之位,是我让谁的,谁便能做的。数年前的我,选中你,现在不过是我后悔了,重新从你手里拿回来罢了。”
刘彻睁大了眼睛,僵硬转身,看着阿娇。
片刻后,他慢慢合上眼,身体轰然倒地。
阿娇抿着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她整了整衣摆,从衣服里掏出垫在小腹上的软枕,声音无悲无喜“彻儿,你心里满是阴谋算计,所以你无论看谁,都是图谋不轨。”
“还有,不止你姓刘,我身上亦流着高祖血液。”
“最后,凭什么皇帝只有你们男子做得,我做不得”
说完这些话,阿娇抬头看着窗外的晚霞。
刘彻是死了,可刘彻欠陈阿娇的,又岂是一条性命
天真烂漫的那些年,痴心错付的那些年,背负不孕之症的那些年,困居长门宫的那些年,又哪里是一死便能偿还得清的
阿娇闭了闭眼,走到刘彻的座位上,端起酒壶,倒在刘彻的杯子里,一饮而尽。
等到毒酒发挥作用时,阿娇开始撕心裂肺大喊“不好了有人谋害陛下”
其实她刚才还是摆了刘彻一道的。
她告诉刘彻,说宫殿外并未任何卫士,是假的。
作为一国之主,想要害死他的人不计其数,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卫士等待着随时救驾
不过是得了刘彻的命令,卫士们站得有些远,刘彻刚才中毒之后,将她的话信以为真,又加上中了毒,身上没有多少力气,声音小得很,这才没有惊动殿外的卫士。
但经过她这一番大喊,原本在殿外巡逻的卫士们鱼贯而入。
寒甲一片,围在刘彻身边,有人慌不择路请王太后,又有人急匆匆找太医。
椒房殿里很快乱成一团。
不知何时,终于有人发现了没有断气的阿娇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让太医给刘彻把脉问诊的同时,也给阿娇顺带着治疗一下。
刘彻中毒太深,不治而亡,王太后哭晕了几次,恨不得上前生吃活剥了阿娇,将原本便忙乱不堪的宫殿闹得更乱了。
一向柔柔弱弱以王太后马首是瞻的卫子夫,在此时却分外有主意起来,她上前拉住王太后,看了一眼不住咳血的阿娇,声音不复旧日温柔,提醒道“母后,如今陛下突然崩天,当务之急,是先稳住朝臣,再图其他事宜。”
天子都死了,想稳住朝臣,用什么稳住
自然是她膝下那个唯一的皇子了。
卫子夫抓着王太后的力气颇大,王太后如梦初醒,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陈阿娇。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景帝刚死时的自己。
景帝在世时,她如卫子夫一样,小心伺候,万般迎奉,只盼着景帝一死,她的儿子能坐上皇位,她也就不用这般如履薄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