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思澄打算与贝恒敞开心扉, 好好聊聊。她是企业的CEO、贝恒的大老板,既然知道这位下属压力巨大精神很差,即使自己并未比对方强多少,也得给予安抚并且解决问题, 装不知道绝非一个好的领导。
她给贝恒发了邀请,定下时间。
万万没有想到, 在一对一的会议上,阮思澄还没等说话, 贝恒便先颓然地道:“思澄……思恒医疗扛不下去了。”
“别乱说。”
“真的, 你算一算就知道了,咱们都卡三个月了……”贝恒道, “‘心脏诊断’是产品的核心部分、独特卖点,可到现在还他妈的没有进展!!!往好了讲, 一个月后摸到研究正确方向……那也得花一年时间才能真正做出东西吧???还是快的!!!思恒医疗11个月烧了1600万,现在投资大约还剩下800万, 只能再挺不到半年, 也就是说,产品出来之前公司就要没钱!!!我咨询过, 投资公司投资A轮都需要有产品雏形。可是, 5个月, 不,都没5个月——还得至少给你留一个月去谈, 算4个月, 要写算法、初测、修bug、设计硬件、生产样品……不可能的, mission impossible,写算法和设计硬件同时进行也不可能。何况腹部诊断也有不少问题,患者数据那边也还没有头绪,就一儿童医院同意初步合作!!!”
“可能的。”阮思澄说,“800万不止半年。刚成立的那会儿是最花钱的,现在一个月不到一百万,就付工资、水电房租和服务器等等东西。咱们尽快,有希望的。实在不行,咱们两个不要工资,我还能再贴些进去,再挺个把月,里外里地凑上一年给你完成这个项目。”
阮思澄已工作四年,而且本科和研究生那七年里一直实习,攒了几十万块。她2011年买的房子,当时还不太贵,两室一厅,70平200万。她家条件在J省中还算不错,爸妈又省,拿出毕生积蓄付了40%,贷款60%,又替她还。当时都说云京房价会一直飙,而阮思澄保了P大,毕业肯定留下工作,于是她的爸妈果断出手买房,几个月后非京籍就不让购了。毕业以后阮思澄想自己还,爸妈死活都不同意,简直把她宠到天上,也正因此,她不租房也不还贷,挺能攒钱。
贝恒回答:“不能指望,来不及的。一年时间刚好卡线,那跟赌博没有两样。咱们怎么不去澳门,赢的几率还更高点。”顿了一下,“思澄,我都已经要崩溃了!这半年来掉的头发比26年还多几倍!后脑这块都要秃了。邵总王总逼我,你也逼我,一群下属逼我,连市场经理都逼我!你知道么,我上个班直打突突,看见谁都咯噔一下,特怕你们问我进度,因为根本没有进度!我也一直在努力啊,晚上回家干到两点,一天最多躺6小时,可是谁管?以前遇到问题都有老板可以商量,可现在……别生气,实话实说,在技术上老板还不如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贝恒,”阮思澄说,“你压力太大了。”
“思澄,”贝恒十分痛苦,用手捂住脸颊上下搓了几搓,“胸部这块儿,最早就是钱纳提出来的想法,此前也是钱纳思考整体框架,我都没管!钱纳在澎湃时曾接触过心脏,可我没有!冷不丁地让我接手,我take不起来!我确实懂算法,可我不懂心脏!这三个月我看的书有一人高,可还是太慢了……太慢了……何况,我技术在同龄人里算挺不错,然而……然而也真没到天牛级别。这个东西实在实在是太难了……我知道,难才能有技术壁垒,可是自己也被壁了!别人不会,可自己也不会啊!思澄,是我能力不足才到这种境地。都耽误了三个多月,现在还剩一年时间,我……不觉得自己能行。就算能行,这个压力也没办法再承受了。”
“……”
“我不后悔逼走钱纳。他毕竟已违法犯罪,而且还不觉得怎样,以后也会坚持那style。创业失败也就失败了,我不想跟着坐牢。”贝恒典型澎湃员工,话里时常夹个英文。
“……”
“但是,我最近常觉得创业是个错误。以前在‘三巨头’大小是个经理,说出去也脸上有光,现在自己创业,当创始人,人觉得你就是扯淡,没学历没本事,俗称做梦青年,都不如做淘宝搞微商的。”
“你别这样,”阮思澄说:“那咱们再招个人吧。招个比较懂这块的,当总监,你压力小了,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更不靠谱。”贝恒说,“首先,全国能有几个懂的?猴年马月才能招到?第二,他能保证一年搞定?要没做到还是玩完。第三,他要有那本事会给我当下属?我hold得住?到时我的事情可能更多更烦!第四,压力上面……还是一回事啊。做不出来,大家还是会逼我想办法解决问题,毕竟是CTO,最高负责人了。哦,可能也逼他,两边一起逼呗。”
阮思澄也一一化解:“第一点第二点,确实,一年时间,有可能做得出来,也有可能做不出来,但这就是我们创业需要面临的风险啊,赚,赚的多,赔,赔的多。哪里存在百分百能成功上市的产品啊?第三点,我作为CEO会协调的。第四点,贝恒,你先调整心理状态。现在项目进展不顺,但等一切有了转机你的心情会变好的。”
“关键问题是,”贝恒顿了顿,说,“在我看来,能成功的几率已经非常低了。一年时间,我做不出,别人同样也做不出。前者可能性是99%,后者可能性是98%,而我还要继续承受一年压力。有进展要承受,没进展也要承受,毕竟‘一年’死线就在那里卡着!我不觉得招聘总监可以解决根本问题。”
“贝恒……”阮思澄终于问道,“你想如何?”
“思澄,放弃吧。”贝恒表情苦心婆心,“与其这样浪费一年,咱们不如回大公司多赚点呢。现在创业,咱俩工资只是以前一半不到。何况,这浪费的一年,咱们还要苦苦挣扎、寝食难安,比一辈子压力都大。图什么呢。你是一个女孩子,还是一个美女来着,信我,再干一年你看起来会老十岁。头发没了皮肤差了难嫁人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说不定要倒搭钱呢,有何意义?过这一年,你也29了。女孩子的28、29、30可完全不同。”
阮思澄深吸了口气:“你不想干了?”
贝恒犹豫几秒,最后终于直白点头:“对。思澄,咱们去找邵总王总清算了吧。现在黄了,邵总还能拿回800万,咱们再把公司东西卖吧卖吧,也能凑个一百来万,让他拿回一半成本。至于那些不好卖的,电脑啥的,咱们自己分一分呗。”分一分,也算没有特别吃亏。
贝恒还是跟阮思澄好好商量。
“……”
关门大吉???
贝恒问:“怎么样?”
“不,”阮思澄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绝不会清算公司,想都别想。我不觉得到那步了,而且,就算真的到那步,我也一定会坚持到最后一秒。”
“思澄,”贝恒说,“你真固执。”
“你不清楚‘阮思澄’是哪种人吗?有件事情好像讲过,初二那年,全班有回上劳技课,做飞机模型,我不小心把手切了一道大口,血哗哗流,但我哭着把那飞机模型给做完了。”
“你……哎。”贝恒说,“你要拒绝清算公司……我就只能自己先走。”
阮思澄:“……”
她想:因压力大,贝恒打算逃之夭夭???辞掉CTO,扔下他们???
在这紧急当口,阮思澄竟还是想起一个段子:
【浙江温州,浙江温州,最大皮革厂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老板黄鹤吃喝嫖-赌,欠下3.5个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路、了!!!原价都是三百多、二百多、一百多的钱包,通通二十块,通通二十块!!!黄鹤你不是人……】
……停。
她问:“贝恒,你是打算一个人走?”
“对……下月吧。”贝恒说,“工作交接一下,等你招到新CTO。那时我的股权也能成熟25%了。”
阮思澄笑,有点憋气:“你都不看好思恒医疗了。”
“但是只差一个月了,也没人会不要它的……”贝恒脸上现出愧疚,“不过,如果公司或你想把股份买下,我眼都不眨。给钱就行,多少无所谓。”
“贝恒,”阮思澄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如果讨论股份的事,那就说明自己同意贝恒走了,可她还想争取一下,“真的未必到那步了。这样吧,邵总那天跟我说过他哪天来看看情况。你知道的,邵总不仅是个总裁,还是个码工,在Google Brain凭写程序当总监的,升职像坐火箭,肯定挺厉害的。也许有能有解决方法。”
“……”贝恒并不觉得邵君理就懂了,毕竟“心脏诊断”不仅涉及算法同时涉及医疗,可他对于公司毕竟也有感情,如果真有办法他也不愿意走,于是点头,“那好吧,到时再说。”
阮思澄喜:“行,先这样。辞职的事你再想想!冷静一下,千万不要因为压力一时冲动!想想当时,想想初心,确定自己想要离开。”
“嗯,我明白。”
阮思澄又轻轻叹气,推开椅子离开房间。
事不宜迟。
她立即跟投资爸爸汇报情况。
邵君理在电话当中沉默几秒。
阮思澄问:“邵总……?”
“在翻日历和找空档。”
“哦哦,抱歉。”阮思澄一瞬间想到电视剧里霸道总裁唰唰翻日历的场景,说,“因为没有听见您翻日历的声音。”
“翻日历的声音?”邵君理一哂,“我孤陋寡闻,今儿才知道,咱们这种程序员都在用纸质日历而不是电子日历。”
阮思澄:“…………”
这什么人啊?!“不怼人就会死”星球出生的吗?!
“行了,”邵君理也终于决定,挤出最近一块时间,“明天中午12点我去思恒医疗。”
“谢了!”阮思澄欢快道,“希望能有解决方法!”
“不好说。”
“…………”
…………
第二天,邵君理又出现在了思恒医疗,一年内第四次过来——公司建好时有一次,脑部腹部初见雏形时有一次,罢免钱纳时有一次。其中三次在近三月,频率算是相当高了。如此看来,这可算他最“用心”的个人投资,别的都是每月汇报,甚至每季度汇报,他本人则只在公司建成或有重大进展时去看看,平均半年出现一回,就像过去对待思恒医疗那样。
公司里,他坐在CTO的位子上,把贝恒此前用过的方法和最后失败的结果一一看了,而后靠上椅背,左手手肘撑着扶手,食指碰着下唇,整整思考了15分钟。阮思澄和贝恒大气都不敢出,一人一张沙发待着,低头看手,十分尴尬。
最后邵君理的声音打破沉默:“是不好做。”
阮思澄与贝恒:“!!!”别吧??!!
“我提几个思路,对结果不保证。”邵君理说,“第一,用图像识别。基于各类心脏成像,比如3D心磁,比如MRI,寻找数据点中各疾病对应的关键图像特征。再加上心电等其他辅助检查,共同诊断……”
阮思澄和贝恒赶紧拿笔记录。
“第二……第三……第四……大概就这几个思路。”
阮思澄带贝恒一个一个讨论,觉得确实都有道理,与此同时显而易见,邵君理的解题思路特别清晰,果然是个天牛,心里服气:“谢谢邵总帮忙,我们试试,随时汇报进展。”
“医院病历的事我再想想办法。不过你得吸取教训,提高合作几率。别拿人家联系方式乱试一通,指望着瞎猫能碰上个死耗子。”
“谢谢邵总记着。”阮思澄说,“我会好好利用。”
“行。”邵君理高高大大的身体从桌前站起,一抬手腕,“有点晚了,我在扬清还有个会,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阮思澄说:“我送送您。”
邵君理本想说不用,创业者有那么闲吗,然而,他一抬眸,便看见了阮思澄从单人沙发走到门口的全过程——一步一步,身上紧箍的连衣裙完美勾勒身材轮廓,胸是胸腰是腰臀是臀,因为穿着连衣裙和高跟鞋,腰和胯还不自觉地一扭一扭,步步生风却很勾人。鬼使神差,出口的话便变成了:“那就快点,别磨蹭。”
阮思澄说:“哎,好。”
竟向对方小跑两步。以为对方是嫌自己穿高跟鞋走路慢了。
邵君理想你知不知自己裙子是紧身的你胸又大,跑什么跑,你的对面是个男人。
他当然没讲,只是别开眼睛。
两人一路走出园区。
阮思澄问:“司机呢?”邵君理的司机阮思澄也见过,黑黑壮壮其貌不扬。几个月后才听人说司机比她工资都高,一月五万。退伍军人,身手极好,有A1驾照,开车20多年没出任何事故。
邵君理说:“开车来了,在路上了。你们园区人满为患,中午根本停不下车。”
“噢。”
“去迎迎吧。我让他到前面路口。”
阮思澄颔首:“好。”
三环地区车水马龙,他们走在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脚下石砖碎碎,然而还算干净,每隔几步便有一堆共享单车。
阮思澄说:“贝恒压力很大,昨天是认真地想要清算公司,觉得扛不住了。”真是忧愁。
“嗯。”邵君理转眸,问,“那你呢?”
“什么?”
“你想清算吗,”邵君理的一手插兜,“你想清算也行,剩下800万我拿回来。”
“邵总?”
“贝恒想法非常理性。”邵君理的声音沉稳,“目前患者病历数据等于没有,而且能拿到的希望十分渺茫。技术上也难以攻克,时间却是不等人的。我虽然提了几个方向,但不知道能不能行,也不知道哪个能行。800万烧光以前A轮需要进来,然而这个状态肯定没有戏唱。投资公司可全都是长着火眼金睛的毒蛇猛兽。”
“……A轮前再加上个pre-A呢?”
听到这话,邵君理的嘴角现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我说实话,也够呛,pre-A也接近A,条件差的不是很多。”
“……”
“而且,一般来说,A轮以前不能给出超过20%的股票份额,否则几轮下来公司创始团队会丧失控制权。思恒医疗本来还好,我和王选本来大约只占15%,然而钱纳出局,这个数字已升至25%,很危险了。”
当初,邵君理与王选二人非常“和蔼”,没跟思恒计较股权,只拿了15%,还说更加看重双方共同利益。
阮思澄说:“可您……”不会伤害思恒医疗。
“怎么?”
“没事。”把这依赖讲出口就太幼稚了。
“所以pre-A并不可行。”邵君理继续道:“实话伤人,不过我想让你慎重选择。”
阮思澄说:“我……我不想清算,行吗?”谈到这种话题,感觉对方想要抽钱,阮思澄的声音有一点儿弱弱的,极为忐忑。
邵君理又瞥她一眼:“哦???”
阮思澄眼睛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我呢,还挺喜欢一个球队。我小学时那支球队正在巅峰,可世界杯的半决赛遇上同样正在巅峰的巴西队。那场比赛很精彩、很经典。两队都是夺冠热门,双方鏖战120分钟,不相上下,我们最后点球输了。那已经是20年前的事情了。可前一阵,我无意中看到对当时的队员的一篇采访。当年的核心说,20年来,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那个球场,总是在想,如果当时自己能再坚强一点、能再坚持一下,能再相信自己一些,结果是否会有不同。”
邵君理:“……”
“我希望能坚强到最后一秒、也坚持到最后一秒。我不想在20年后,甚至40年后、60年后、闭眼之前,还像他们一样,放不下这段创业的过往,放不下自己曾经的思恒,一遍又一遍地假设:如果当年没有清算公司,如果当年咬牙做下去了,我是否能实现一辈子的理想,是否能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邵君理转过头,看着身边女孩儿,胸膛里面有些酸胀。
阮思澄又说:“而且,不怕笑话,直到今天,即使遇到这种困境,我依然相信AI急诊,依然相信思恒医疗。”阮思澄的声音轻轻,“如果连我都不相信它,还有谁会相信它呢?我都不相信它,投资人、医院、患者又怎么会相信它啊。”她的声音轻缓,然而态度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嗯。”方才感觉更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