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霍冰并没有打算等他。他知道当卜瑜听说了这三天中朝里发生的事后,定然会过来兴师问罪,就像上一次一样。
人流散尽后,他也慢吞吞地开始往出口挪,却被一个人挡住了。
来人身着真青金虎祭服,这是宫中大太监的服饰,玉旻治下,这种自改的形制连司礼监掌印都不敢穿,唯有一个人可以,便是从一无所有时陪伴如今的帝王到今天的程一多。他年事已高,但形容并不老迈,反而十分精神。
霍冰微微颔首致意:“程大人。”
程一多也对他颔首:“霍公子。陛下派我来见您。”
霍冰笑了:“我知道,这三天里,宫中发生了许多事是不是?”
程一多温和谦恭地道:“的确如此,看来一切都在霍公子的意料之中。不过我尚且有一个问题要问霍大人,事情闹成这样,您打算怎么办呢?您刚刚考完今年的春闱,何必用自己的前程去赌陛下的耐性?”
霍冰歪歪头:“他赌不起吗?天子一言九鼎,不可悔改,他对着阿慎承诺过不废后、不封妃,如今也能对着群臣承诺选秀立后,帝王无情,我们家阿慎至今连个名分都没有,我若不逼一逼,他打算怎样做?耗着阿慎一辈子?他做的选择,他该承受众矢之的,而不是让阿慎日后去承担。往后哪一天,他不喜欢阿慎了,派一个暗卫就能把他杀了,别人眼里也不过士死了一个小御史而已,谁会在乎?”
“您说得对。”程一多道。
霍冰愣了愣。
程一多仍然很客气:“陛下也是这么觉得的,故而也有自己的考量。但陛下也说,想听听您的解决办法,您探查陛下是否真心爱护明大人,陛下也想试探试探您。”
霍冰道:“我没什么不敢说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此事。如今天下安泰,外境安定,朝中平和,但我知道陛下在忧心什么。那个殿前大将军云游日渐跋扈,他一人一手操持皇家暗卫,意欲搞出第二个锦衣卫出来。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人陛下动不了,因为云家世代守护云泷边陲,那边地势复杂,语言不通,外族虎视眈眈,只有云家针对性训练出的云家军足以镇守一方,他无可替代。”
他微微仰起脖颈,目视程一多:“但我能。”
程一多注视着他,点了点头:“是,霍家没有一个人不会打仗,以您的缜密与才智,即便行动不便,您也能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云将军最近的确时常逾矩,令陛下有些忧心。”
霍冰道:“我触怒圣上,罪无可恕,把我放去云泷边陲如何?等我接手那里,等我征伐外族归来,等他把看不顺眼的云将军换成看不顺眼的我,我将把一切荣誉交给阿慎。让阿慎退隐两三年,我以他的名义远征,等我回来的那一天,阿慎便不会被人看轻,所有人都将知道他有能力位极人臣,成为男后是他受委屈,不会再有人认为他狐媚惑主。”
“而我,你们想要如何便如何,若他想要立女储君,我也可以长远筹谋,为往后公主殿下登基成为女帝做准备。”霍冰道,“我有能力,我是站在阿慎这一边的,你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
程一多仍然是那副表情,微笑着,但也看不出任何波动:“的确如此。”
“但是,霍公子,常言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您是聪明人,知道失分寸的时候,停手便罢了,我们的陛下并非什么昏聩之辈。您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程一多道,“公子考得顺利么?我是奉陛下命令送您回家的。”
“要软禁我么?”霍冰笑着问道。
“并非如此,只是送您回家而已。”程一多做了个“请”的手势,“祝您蟾宫折桂,高中状元。”
霍冰反而安静了下来,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今年考题最后一道策论,便是考核众人有关云泷边陲局势的看法。
再往前的一道策论,是询问考生对于女帝武氏的看法。
他平日里多在思考这些问题,也知道玉旻的意思,答卷时也觉得有如神助——现在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他僵住了,低声问道:“今年的考卷,是陛下出的?”
程一多点点头:“正是如此,霍公子。”
霍冰轻声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今年春闱,千里挑一的考生来京,许多人上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准备,出这样的题,不仅是为了选拔出那些与自己政见相同的人,更是……出给他看的!
玉旻知道他所有的计划,连他准备的后路都知道了,这是非常严正的警告。
霍冰的手指有些颤抖,推着轮椅的动作也有些艰难:“他都知道……”
程一多仍然点点头:“正是如此,霍公子。”
“那他要怎么办?”霍冰低声问,“他还打算怎么办?”
“您不必担忧,陛下对明大人的疼爱不会比您更少。回去罢。”程一多往外看了看,“最近下雨,天气寒凉,您好好休息。”
明慎是在半个月后回家的。
霍冰一回来还是病倒了,明慎把他送去了十里之外的医馆休养,并被霍冰赶了回来:“你回去罢,哥哥我……正在紧张地等待放榜消息,你整天晃来晃去的愁人,”
明慎很懂这种心情,看见霍冰除了每日低烧以外,也并不十分严重,就乖乖坐上了回去的马车。他没有注意到霍冰的眼神。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忽而就暗淡了下来,像是将灭的蜡烛。
连医生都探查不出来的病因,唯独霍冰自己知道,因为他赌输了。
他触怒了当今圣上,大约不日就会等来软禁他的人,或是更加严重的惩罚——让他消失的办法也不是没有,考虑到玉旻对明慎那个小家伙的宠爱,大约会缓上一段时间,以后再寻个由头把他解决掉。
唯一让他有点意外的是,卜瑜居然也过来了,这位卜大人声称自己也生了病,要在这里休养。但霍冰根据对方每日忧心忡忡的眼神判断,这个人大约是来给自己送终的。
他于是照常过着,无聊时就去骚扰卜瑜,找他下几盘棋。明慎不在,他反而放松了许多。
卜瑜不问,他也不说,两个人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居然有了难得的默契。
但那一天还是来了。清晨,霍冰被外头吵吵嚷嚷的车马仪仗的声音惊醒,晓得那或许是来抓他的。
他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却被卜瑜一把抓了起来。
“走了。”卜瑜简短地道。
霍冰道:“我不,我要睡觉。而且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横竖是个死,让我睡觉罢。”
“不行,我带你去我家,我在山东还置办了几处居所。”卜瑜道,“你跟我走。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别这么早放弃自己。”
霍冰却不动了,只是歪头看着他,笑意慢慢地在脸上绽开:“……卜大人。”
卜瑜抿着嘴看他。
“你是不是,喜欢我?”
霍冰问道。
就在这一刹那,有人破门而入,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也一并响了起来,跟着一个老太监的声音一起喜气洋洋地炸开:“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您会试结果出众,陛下看过考卷后甚为欣悦,特免除您的殿试,直接将您点为状元!”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宫中,年轻的君主抱着怀里的人,低笑道:“阿慎,朕要跟你打个赌。”
明慎道:“赌什么?”
“朕觉得卜瑜喜欢你哥哥,赌么?朕现在已经有十成把握了。”
明慎吓了一跳:“???”
玉旻道:“朕试探了他几次,绝对错不了。等他回来后,你便等着看笑话罢。”
“那我不赌,我和你是一边的,旻哥哥。”明慎说完后又开始纠结:“那我要不要撮合一下我哥?可我哥他是个木头,不怎么懂情爱的……”
他说完后又想起了正事,央求他,“旻哥哥,选秀的事情到底要怎么办啊,昨天礼部的人把选秀用的珠花都做出来了,玟玟气哭了,怎么哄都哄不好。”
“那朕高兴了。前几天她把你以前送给朕的画抢走了,朕都还没哭,她哭什么?”玉旻道。
好说歹说,明慎最终还是拖着他去哄了小公主。
隔天,另一个消息和今年新科状元花落霍氏长子霍冰的消息一并传出:太上皇驾崩。
宫中太监一轮一轮地传道:“太上皇——驾崩!”
“太上皇——驾崩!”
这位至死都未走过正东门的皇帝,据说临终遗愿是让棺椁通过正东门。为显哀荣与叔侄情深,玉旻破例允许了,然而只有仅有的几个太监知道,通过正东门下葬的,只是玉旻的亲生父亲生前的一些遗物。
真正的太上皇已经在几日前死在玉旻手中,年轻的帝王赐其一杯鸩酒,坐在将死的人面前,看着他慢慢断气,死后枭首戮尸,送与野狗分食。这是给与皇家罪人最后的惩罚。
除去不为人知的一切,众臣听说陛下哀怮不已,坚持要为崩逝太上皇破例守孝五年——在此之前,太上皇棺椁走正东门已经十分破例了,群臣上书请愿,这才让玉旻“不情不愿”地将五年降低为两年。
未来两年中,举国同丧,民哀两个月,期间禁婚嫁、宴席、礼乐,皇室郡王以上服丧一年,玉旻服丧两年整。
正在修缮装点的坤宁宫也因此停下了进度,选秀与推举立后的议论戛然而止,两年之内,玉旻将不选秀、不封妃,无人再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