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我就算功成名就,在我老子眼里,就特么是个废物。”裴向东很少哭,他坐在那,淌着泪,模样狼狈。
“我”原身想开口,却见着儿子打起了鼾,酒劲一来,整个人昏睡过去,他平躺着,脑中的思绪越来越乱,只想着等明天再说,却没想到,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明天呢不知是冬天气候不好,还是当晚受到太大刺激,他脑出血,第二天直接离开人世。
裴向东认为是自己气死了父亲,痛不欲生,在和父亲遗体告别时,他靠近父亲的棺木,声嘶力竭地说“爸,你没说错,我这辈子,算是个什么玩意。”他到父亲走的那一刻,依旧没能得到那一句夸奖。
黑暗空间里,那男人说完这些,眼睛已经有泪,他一点点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你替我夸夸他吧,他是个好孩子,已经做得够优秀了。”他顿了顿,身体已经开始渐渐地要消失,“还有如果他这么喜欢跑步,让他试试吧没准,他能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苦笑出声,到了最后一刻,他下意识地,还是对向东充满怀疑,连一点信任,都不能给他。
南方的秋天,带有自己的色彩,纵然课本上常写秋来叶落,可在这地界,树上却依旧是郁郁葱葱,满目都是绿意,若不是有大风天气,地上也只会有几片不多的落叶。
小县城向来有自己的节奏,许是经济没那么发达,总也慢悠悠的。
a县实验中学,算得上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学校,这几年来数次扩招又改造,现下老校区被充做高中部,新入学的初中学子,则到城郊的初中部就读。
初中部的中心位置,是一整圈的塑胶跑道,暑假时刚重新上了色,原本已经有些黯淡地跑道痕迹和数字变得清晰,一眼可见,现在是下午临放学的最后一节课,操场上只有这么十几个学生,大多是校队的,在总被老师征用的课外活动课中,依旧有特权能下来运动。
“向东,你怎么了”刚绕着操场跑圈完的男孩撑着腿喘气,低头看向伙伴,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淌,白色的校服上,也因为汗水显得深深浅浅。
“没什么。”裴向东平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天空出神,像是在想些事情。
何晓亮喘直了气,向好友伸出了手“起来吧,躺着等等衣服都脏了。”虽然看得出好友心情不好,可他没有刨根揭底的习惯,“要不我请你喝饮料”只要喝点带碳酸的饮料,烦恼便总能变少。
“走吧。”裴向东抓住了好友的手,被拉了一把,直接站起,两个少年,一左一右,并肩地走在一起,往围栏那去
是的,围栏,并不是门,a县实验中学这几年管理越发严格,每天校门口那,都会有专门督导的学生和老师,用一双鹰眼检查学生的手、露出的背包,决计不许有漏网之鱼,要学生偷偷带违禁物品进校,当然,这违禁物品的种类就多了去了,饮料、零食均在其内。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曾经被学生们抱怨款式老旧、毫无时尚感的宽阔运动校服,现在就成了藏东西的利器,如果不是真的伸手去掏,没人会知道,那一个裤兜,一件外套里,可以放下好几大包薯片。哪怕真“偷渡”不进来,还有“走私”的办法,就像这样
学校的围栏尽数漆成了白色,下半部分是平整的扁形棍、上头则是带着尖角的雕花,中间有缝隙,够一个成年人的手臂款。
“老板娘。”何晓亮扯着嗓子,他顶着一头小卷毛,不识货的人以为是自然卷,可那实际上花了不少钱,他的手臂长又瘦,穿过了栏杆缝隙使劲招手,“两瓶脉动”手上还抓着一张十元钞票,随着风舞动。
这夹角的围栏处,便是个巨型的“走私窝点”,正对面的是一排的杂货店,里头上到文具、零食、饮料;下到玩具、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学校的政策,可以说是要他们的利润直线下降,便也只得曲线救国,帮着学生们运送东西。
“来了。”头一间杂货店的老板娘最为眼尖,她摇了摇手,拿了个黑色塑料袋,把饮料往里头一装,便迅速地穿过道路,走到围墙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不寒暄,直接回头就走。
“拿去。”何晓亮把脉动递了过去,事实上这东西他喝不出来好喝,只是听多了宣传语,运动完了当然得喝上一瓶运动饮料,“记住,今天是哥请你的。”他和裴向东是同龄人,两人也就是前后两个月份差,可他一直对自己哥哥的身份耿耿于怀,屡屡试图说服裴向东喊他一句亮哥。
“什么哥。”裴向东开了饮料就往嘴里灌,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带着甜味的水中还夹杂着那股冰爽劲,要人一下凉到了心里,“下回我请你。”
“切。”没能骗到一声哥,何晓亮还挺失落,可很快又振作起来,揽着裴向东的肩,边走边唠,“别不开心了,是不是考差了”他想不到别的烦心理由,可又觉得奇怪,裴向东可是天天被挂在光荣榜上的学霸级人物,初中认识两年,就没见他考失手过。
裴向东难得低落,找了个靠操场主席台的地方坐到,这儿晒不到太阳“不是因为成绩。”
“那能有什么烦心的。”何晓亮挺无忧无虑,他向来就考得很差,家里早就和他说过了,等高中的时候,就去学语言,到时候去国外念书,说不好听,他现在在初中就是混的,混个初中文凭罢了。他都不烦心,像裴向东这样的,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你说”他今天的情绪格外低落。
“说什么”何晓亮挺搞怪,“给你说段相声”
“你说我是不是很差劲”一句话能在心里转八百圈。
“哈”何晓亮被呛了一大口,下巴、脖子、身上全都是刚呛出来的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等等,我耳朵坏了你说什么”
“我是不是特别的差劲一无是处”
“”何晓亮边擦着身上的水,边控制不住自己想吐槽的表情,“你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像是空间里常有人说的,学霸考完试了出来说他考砸了,学渣考完试了出来说他也考砸了,结果最后学霸还是第一,学渣还是倒数”
“不是,我是说真的。”
何晓亮同裴向东的眼神对上,半晌,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一步“你真觉得自己差劲”对方的神情很认真,眼底的伤心难受也不是作假的,“你是疯了吗”
他语无伦次起来“拜托,你是我亲哥行吗你看看光荣榜吧,咱们初三年段总共一千来个学生,都在你底下,我妈每年来给我开家长会,路过的时候都得说我两句,说要是我能像你一样,她何必给我找出路再说运动吧,虽然咱们同样都是进校队,你可是教练的心尖宝,被他放在手心里珍惜,生怕你摔了痛了,我们这些混日子专业户呢则是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要是我妈的孩子,她估计能把你供起来了都你居然还说自己差劲”何晓亮扶额,“你要是差劲,我估计都不该被生下来”
“也许吧。”他低着头,主席台边是绿树,有影子映在脸上,“我没事了。”
“真没事”何晓亮一屁股坐在裴向东旁,“别想了啊这就是天才和凡人的烦恼,我们凡人都不担心自己差劲呢就你们见天地担心自己不够优秀。”
裴向东挤着笑应,心里的郁结却丝毫没得到舒缓“嗯,我知道了。”
这并不是“天才的烦恼”,而是充斥在他生活中,每日、每日的困惑就算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那个人的认可,或许,不该用不一定这个词,而是一定得不到。
“对了向东,你还去不去省队呀”何晓亮有些好奇,又替他担心,“不过你考得这么好,家里应该不会同意吧如果是我就不一样了,我妈肯定恨不得把我送去。”
“再说吧。”裴向东轻声地应,问题并不出在他考得好或者坏,而是爸爸从来都不觉得,他有能力能去参加比赛,“其实我也没什么天赋。”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何晓亮狐疑地打量着对方,“什么叫没什么天赋你这都连市里的记录都打破了听说和省里的记录都差不多了,这怎么就算是没天赋呢再说了,人家王教练也没找别人呀就盯着你找,我们这种普通人,连人家的眼都够不上。”
他听着何晓亮的话,心里却只剩下苦笑就连晓亮,也觉得他能行,可为什么爸爸就不肯听呢是觉得他跑步不好,还是觉得他根本没有行的地方。
“裴医生,那位王教练又来了。”分诊护士探头进来,一下午的门诊已经结束,裴闹春便像往常一样,在诊室内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王教练这段时间来几乎是天天来,连分诊护士一看他,都能叫出他的名字,她们都挺好奇,这位王教练到底找裴医生有什么事情,只是人家家里的八卦,不好问。
“嗯,你让他进来。”
分诊护士一愣,转身出去这也是难得,之前几天,裴医生都不怎么招待人家,直接往外走。
王教练一听护士喊,便也立刻进来,他穿着一身运动服,手上拿着个文件夹,略有点啤酒肚,但并不太胖,他匆匆忙忙地进来,脸上全是笑“裴医生,你今天有空了”c省的体育,几乎是靠水上项目撑起的半边天,像是他们这种搞田径的,根本不受重视,这也是为什么一看到好苗子,便格外上心的原因。
“嗯。”裴闹春按着原身的态度,请对方坐下,又从后头的水壶,接了杯水,事实上原身虽然没大招待王教练,可对对方的态度并不差,只不过对方翻来覆去都是那电话,他听不进去,便也没有和对方坐坐。
看来有戏。王教练心里一动,立刻争分夺秒“裴医生,我今天来呢,还是老样子,想和你谈一谈向东的事情。”他抽着文件,“我和你说,向东这个孩子,他确实是很有天赋。”想到这,他就郁闷,他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挖人,遇到的人千奇百怪,像是这样的,却还是独一份。
一般家长,也就是觉得学体育没出息、不赚钱;或是嫌弃体育容易受伤、舍不得孩子吃苦可像是这样,他还没说两句,就立刻坚决拒绝,认定了自己儿子没这能力的人,他这也是第一次见他有时都想掏心掏肺地和对方说了,拜托大哥,如果你儿子真的没出息,我至于留在这好几天,就为了说服你吗
裴闹春的记忆里还挺清晰,就在昨天,原身还很坚定地和王教练说儿子不行,他只得委婉地来“王教练,我心里头呢,还是那想法,我这孩子真的挺普通,从小也没有什么天赋,和普通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他怎么就突然成了个跑步能手呢我心里总觉得,他没这个能力。”
“他有”王教练可不是只看成绩,他又让这孩子跑了几回,还测量了诸如爆发力、跳跃能力等,着实能感觉到,这孩子在运动上,是很有发展潜力的。
“可你这么坚定,我想,要不就听听万一这孩子真有能力呢”事实上无论是原身还是裴闹春,都很难肯定,裴向东到底能不能在跑步上出一番成就。
“他是真的有”功夫不负有心人,王教练心里振臂高呼,他迅速地铺平文件,“来,裴医生你看,向东他上学年纪比较小,现在还是属于少年组,我们看国内、省里、市里的少年组成绩”他特地做的表格,“现在他还没有进行专业的训练,速度已经极快了,如果能抓住这个时间段,进行培养,我相信他是有在青年组发挥能力的潜力的。”他按理来说不该打包票,可着实不想错过这个孩子。
王教练总结“如果他现在能跟着我们到省队去好好培养,我是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能肯定,他大概率能出成绩。”他咬牙妥协,“要是你们家长担心,我们也可以现在市里试训,这样也不会距离你们太远。”
裴闹春听得出对方的坚定,他犹豫地又问“像是他去训练,耽误了学业,你们一般怎么解决”
王教练明白,对方总算意动了“事实上,我们解决不了。”他摊手老实承认,“我们并不提倡他们完全放弃学业,训练中心那也有对接的学校,他们是和正常孩子一样上课的,当然,你训练得多了,在学习的精力上,也会少很多,这是控制不了的。”
“嗯,我明白。”
“说实话,体育是很残酷、冷静的,能不能出成绩、有没有天赋,最多两三年,基本能出结果,如果真没有天赋的孩子,他们也会重新回校学习,如果有天赋,也会以特长生的身份,由省里帮忙解决学业的问题。”
他说的隐晦,裴闹春结合记忆大概能猜到,国家对于在青春时期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并不是不管不顾的,一般会给他们安排个好的本科,当然,专业就不能保证了,就算没能到国家层面,在省里比较突出的运动员,估摸着也是有类似安排的。
王教练今天特别认真,他总觉得自己千辛万苦找到了突破口“裴医生,你们家向东,真的在田径上很有天赋,我这里也可以给你做个保证,如果你同意他去训练,我会时常和你联系,告知他的训练成绩,要是真没有什么进展,咱们也该放弃放弃,这样行吗”他算是难得的低姿态,费尽了口舌。
裴闹春着实有些犹豫,他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将文件抓到了手中“王教练,您看这样可以吗我把文件带回去看看,这件事实在有些为难,我争取在三天内,给你一个正式的答复行吗”
“好。”王教练也不啰嗦,直接帮着把文件收拢好,推到了裴向东手边,然后和他一块出了门,不管如何,他也算是尽了全力,就算对方真不答应好吧,他也是会后悔的。
眼看快到了停车场,王教练心里始终有一个想法在打转,他犹豫着,忽然抓住了裴闹春。
“怎么了王教练”他站定回头,看着对方。
王教练这几天来,心里一直有这个想法,可却始终没做出决定,可在此刻,他却忽然生出了冲动“裴医生,你看过向东跑步吗”
“没有。”原身素来很忙,儿子的校运会、包括去市里、县里参加比赛的时候,他都在上班。
“那我们约个时间吧。”王教练格外坚定,“这周六行吗我找人、找场地,让向东在你面前跑一场吧你还没见过他跑步呢”在他的记忆里,裴向东失落的眼神、裴闹春笑着摇头的模样反复交错。
“好。”裴闹春点头,“这周六,时间定好了,你告诉我,我会准时来。”他也想要看一看,上辈子,原身从来都没见过的,奔跑起来的裴向东,他想,这个孩子,也一定希望让自己的爸爸看一眼吧
王教练站定在原地,目送着裴闹春远去,他自己是做体育的,可也不觉得体育是条高于一切的路,毕竟在竞技上,有太多的意外会发生,没人能断定以后。可即便不能带走向东,他也想为这个孩子争取一个机会,让他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跑一场
最起码,要让他的父亲知道,他能行,当然,王教练也存着点私心,万一真跑了,没准裴医生就会改变心思呢
跑起来吧,你自己来告诉你的父亲,你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