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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叶鸩不敢。
他是君。
他是臣。
思及此, 皇帝喉间溢出了一声笑,眸色不由得软了一分。他怎么会不知道叶鸩的脾性, 少年向来便是这般。
皇帝连语气都温软了一分“既然自知罪孽深重, 那便更应当遵循旨意,朕可不是那些肆意滥杀的暴君去, 听话。”
跪倒的少年依旧未曾行动, 只深深的贴着冰冷的砖石。
那话语里深深的颤抖“陛下还请收回成命。”
皇帝也曾有过群狼环伺、如履薄冰的时候,但自从他大权独揽,便甚少再有人敢违背。
不知不觉间,唇边的那丝笑意已经淡去了。
“叶鸩”皇帝冷冷道,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莫要仗着朕不会赐死你, 就不知好歹。”
阿鸩依旧跪伏在地,仿佛不曾听到皇帝说了什么一般。
皇帝心中生出了一股焦躁,怒极反笑“既然叶卿这么喜欢跪,那便去殿外跪着吧。”
原本是语意威胁,想来阿鸩不会愿人看到他这般狼狈模样, 不想少年身形颤了颤,声音清冷而决然“臣遵旨。”
刹那间, 近乎死寂。
皇帝当真是气到了极致, 深深看了阿鸩一眼,见他仍旧背脊孤峭, 不求不饶。心中怒意愈发炽烈, 终于是袍袖一挥, 大步离去。
大殿幽深,空旷寂寥。
阿鸩独自一人跪在冰冷的砖石上,皇帝早已去远,内侍纷纷退离。偌大的殿内,除却他以外,再无一人。
激烈的对峙后,此时终于可以和缓一分。然而身后隐秘处传来难以言喻的疼痛,仿佛要告诉他,昨夜究竟发生了多么激烈的情事。
肌肤是干洁清爽的,仿佛被人小心清理过,可只要稍稍一动,便能够感觉到,有什么顺着大腿滑落了下来。
那令他的身体僵住。
或许唯一可以庆幸的便是,此时此刻,内侍都退去了,并没有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吧
可昨夜颠鸾倒凤,那般不堪。恐怕早就教人知晓了,自己这般自欺欺人,究竟还有何用
皇帝招了大臣在勤思殿内议事,原本就该如此,只不过下朝时他心里顾念着人,因此才匆匆离去。后来吃了好大个闭门羹,一腔怒火发泄不得,又怒气冲冲回来,召回那些个重臣武将,商议漠北战事。
这一商议便已至午时,倏忽间日头高照,金光遍洒,侵入檐窗。
皇帝惊觉,当下散了议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自有内侍上前奉茶。
他轻轻啜饮一口,清茶润肺,仿佛随口问道“叶鸩呢”
李霜行低眉顺目,心知这问题可是半点都不好回答,耷拉着道“回陛下,还跪着呢。”
轻拂的茶盏忽然顿住了。
这答案情理之中,并不出乎意料,可皇帝乍一听闻,先前那股子未曾压下的暗火又“蹭”的蒸腾起来。
当真就这般执拗
一夜承恩,侍奉君主。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恩宠,就当真这般辱没了他,甚至不管不顾,直直跪到现在
真以为自己舍不得责罚他吗
皇帝语气冰冷“既然喜欢跪,那就继续跪着吧。什么时候晓得了错处,什么时候才准许他起来。”
李霜行应了一声,随即吩咐下去了。
阿鸩忘了自己跪了多少个时辰,跪的久了,时间,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身体疲乏,恨不得下一刻就睡去,然而尊严不容他屈服,仍旧要挺直背脊。头脑昏沉,然而耳力仍在,身后听到了脚步声,虚浮无力,应当是宫中的那些内侍。
果不其然,殿内响起的声音极是尖细“陛下差奴婢来问,云麾将军知道错处了吗知道了,便可以起来了。”
阿鸩背脊孤峭,沉默不语。
那内侍叹了一口气,四下瞅瞅,见着并无一人,便走近过来,悄悄地说“叶小将军,你何必与陛下争这口气呢你服个软,哄得陛下高兴一些,岂不是很好么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但仍还记得你,你只要说个好话,想要很快就可以过去了。”
若是换了个人,这内侍还不敢这般说话,可是他得了高人提点,心知眼前这脾性孤拗的少年,是当真被皇帝放在了心上的。此刻说这些,并不仅仅是为了完成差事,还想要结个善缘。
岂知道这少年将军仍旧一言不发,身形孤峭挺拔,沉默如孤竹。
内侍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见实在是劝不动他,终于不再开口,匆匆的回去复命了。
日头渐渐上了正午,阿鸩依旧沉默的跪着。
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叫嚣着疲乏、叫嚣着疼痛,不得安歇。他在战场上不是没有受过伤,在军营中不是没有受过责罚,但是从没有哪一次,像昨夜,像今日这般煎熬。
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昏迷过去,可依旧支撑着自己笔挺的跪直,也不知究竟怀抱着如何的坚持。
脚步声来了又去,匆匆而又虚浮,是先前的内侍去而复返,换着花样想要劝说。
自然一无所获。
日头西沉。
那不知是寂静了多久,空旷寂寥的大殿里,终于又渐渐有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沉缓有力。阿鸩猜出了来人是谁,视线的一角瞥到了银丝绣线,玉璧龙纹。他听到头顶传来了低沉的问询“叶鸩,你知道错了吗”
皇帝仍旧是想要给他一个台阶下的。
先后递了那么多个阿鸩也仿佛不明白,他终于忍耐不住,亲自过来了。
阿鸩喉头动了动。
嗓眼仿佛泞住了,吐出的声音嘶哑嘲哳,可一如既往,不曾有半分改变“臣有罪,应当受陛下责罚”
皇帝眼眸中暗沉一片,仿佛有暴风雨在其中搅动。他看着眼前冥顽不灵的少年,怒极反笑道“好,好,好”
却戛然而止,忽的没有了言语。
下一刻,声音陡变“都傻了吗传太医”
自从晨起后就水米未进的人,一直跪到金乌西坠仍旧挺直着背脊。在皇帝到来的这一刻,终于不堪支撑,昏迷了过去。
一众内侍全都以为大事不妙,只叹气叶小将军怎的这般顽固不堪,李霜行更是时刻准备着上前劝阻。
忽的见皇帝弯下腰,亲自将晕过去的少年抱起来,匆匆朝殿内行去,又小心翼翼放至龙榻之上。
何曾见过陛下有如此温柔细致的时候。
想必是当真上了心吧
四周缭绕着清苦的药香。
阿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原本以为自己醒来后还会躺在含光殿里,没想到彻底换了个地方。
入目的是老妇人满含担忧的神情,见得他醒过来,终于长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佛祖保佑,终于让我的乖孙孙醒过来了”
老妇人满头银丝,衣着简朴,不饰珠翠,倒像是寻常人家一般。手捏佛珠,慈眉善目,当真为了他的醒来而高兴。
零星的片段搜寻之后,阿鸩认了出来,眼前这一位老太太,是永宁侯老夫人,也是叶鸩的祖母。
身为人子孙,自然是报喜不报忧,不教长辈担心。尽管眼下自己还躺在床上,阿鸩也是露出了笑容“祖母,孙儿没事。”
永宁侯老夫人望着卧在榻上的孙儿,听着他安慰自己的言语,又看着他面上掩盖不了的虚弱之色,当真是心疼的不行。
“哪儿能这么说呢”永宁侯老夫人嗔道,“阿鸩,你回来前都已经烧了一天了,又开始说什么胡话只晓得哄祖母安心。”
阿鸩眼里满是孺慕,抿着唇,浅浅的笑了笑。
他醒来了,身周自然是一顿忙碌,永宁侯老夫人亲自接过了侍女手中的瓷碗,要喂他喝药。阿鸩哪里能让自己的祖母这般,连忙推拒,可完全拗不过这位满怀心疼的老太太,只得靠在床头,一口一口的啜饮。
那药苦的人心发慌,像是加了数倍黄连一般。
永宁侯老夫人又塞了一枚蜜饯到他嘴边,眉目神情里完全把他当做小孩子哄“乖孙孙,吃了糖就不苦了是你最喜欢的八宝斋雪花蜜饯。”
阿鸩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又有一道暖流划过,当下张口,乖乖的含住了蜜饯。
却听着永宁侯老夫人道“阿鸩,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情,教陛下这般震怒”
阿鸩怔了怔,舌底的雪花蜜饯几乎要压不住苦涩的药味。刚刚恢复了血色的面颊又有一些苍白,他低声道“总归是我犯了错,教陛下责罚也是应当。”
永宁侯老夫人忧心忡忡“可是什么大错唉祖母就说你不该去北边的。刚刚把捷报传递了回来,又惹怒了陛下。”
阿鸩道“祖母,不干北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