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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生气

“你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穆曦微性格向来平和, 唯独这一次眼睛里沉沉的光, 像是猛兽噬人前的一夕风平浪静, 仿佛随时会翻出滔天的浪。

显然是将穆七恨得透透的,恨不得把这份恨意记在血肉, 刻在骨子里,等仇人热血来浇,方能熄灭了心头这把火。

若是师父

若是师父

穆曦微根本不敢去细想,只能强行把可怕的联想掐灭在心里。

他能掐灭自己可怕的联想,却掐不灭对穆七滔天的恨意。

他平生第一次变得这样暴戾,想着唯有将穆七杀而后快,扒皮拆骨, 方能平息一二的心头之恨。

穆七却不以为然“你师父的脾气,你莫非不知道吗”

“他最爱大包大揽, 无论什么归他管的,不归他管的,都要跑过来插一手, 从不嫌麻烦。要不是天下第一的底子在那里帮他垫着, 早把自己赔进去了。”

“他知道了息城的事是我干的,怎么可能不找我来算账”

穆曦微长长舒了一口气, 整个人放松下来,才察知到脊背上已有冷汗渗出。

仿若劫后余生。

师父现在无事就好。

他信落永昼,剑圣举世无敌, 怎么可能真输给穆七

此时正值深夜, 战事未起, 连外面守夜的魔族将士都打着盹儿。

穆七约莫是闲得很,见穆曦微不接话,还有心思撩拨他一句“息城的事,你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穆曦微沉默了一下,收敛了一二恨意,声音依然很冷“你如果愿意讲实话,我就愿意听。”

一点瞧不出来宁死不张嘴的风骨。

穆曦微分得很清楚。

恨透眼前的神秘人归恨透,反正自己如今受制于他,根本无法逃脱,能听一点息城为何会变鬼城的原因有利无害,也是好的。

穆七笑了笑“你倒是沉得住气。”

都这种时候了,还能冷静把局势计较个明明白白,没被盛怒冲蒙了脑子。

他于是开口“那我便讲一讲这座鬼城的来历。”

“大约是七百多年前罢,晤,那时候人魔的战场还没打到息城,息城尚且能算是一座富饶的小城池,我在息城中遇到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穆曦微听着这三流话本,既暗藏了后面天雷狗血的发展,又是情深深雨蒙蒙般的开头,心中油然升起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穆七慢慢回忆起了七百多年前的事情。

穆七身为万年前初代的大魔,已经为天道所不容很久,为逃脱天地法则的追捕,穆七大多时候只能化身为凡人一世又一世。

七百多年前,他化身的凡人名字便叫做穆七。

他在七百多年前的息城,遇到了一个姑娘。

两人是怎么相遇的穆七有些忘了。

他的寿命太过漫长,经历过的事情也太多,已经记不得这种细枝末节。

好像是在吃饭时姑娘侧身而过,不小心撞翻了他的碗,把饭菜酱汁洒了一身,弄得姑娘面红耳赤,窘迫不已。

不小心做出这种事,总要赔礼道歉,总要赔他一身衣衫。

一来二去,他们就这么熟识了。

一来二去,姑娘对他芳心暗许,他们就这么成婚了。

穆七没什么感觉,他以前经历过许多世,成过很多婚,只当它当作是逃避天道追捕中必要的一环而已。

不见得多少高兴,也没有多抵抗。

他们成了婚,随后魔族的战线一点点逼近息城,两人如同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夫妻,一路南迁到了通州城。

穆七万年前的出生之地,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城池。

穆七其实至今也想不明白,明明南迁逃难,随便逃到哪座城池都可以,他为什么一定要吃力不讨好地带姑娘去通州城。

姑娘估计没看过舆图,不知道息城到通州城的距离根本不是两个凡人穷尽一生能走得完的,就那么迷迷糊糊给穆七骗了过去。

穆曦微听他说到通州城,又想起躺在自家祠堂里的那块牌位,忍不住生出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来“后来呢”

“后来啊”

穆七回头望了望外面寂寥广袤的星空,穆曦微看不见他面容,只听到语调风淡云轻“她生下了一个孩子,被我给杀了,因为天命。”

那个姑娘一辈子活得普普通通,可普普通通的生活到了她身上,也能变得快活无忧极了。

她长相也生得清秀寻常,但笑容时时刻刻不离两靥之间,瞧着舒心明快极了。

只有死的那次是意外。

鲜血一点一点浸染透她衣衫,那姑娘惊愕地睁大眼睛,眼里的神色穆七很难懂,很难描述。

他是天地煞气孕育而生的初代大魔,当然不懂人间的爱恨。

他只听懂了姑娘说的一句话。

姑娘说若他念着夫妻之情,就把她带回息城安葬,放过她吧。

她重伤濒死,说话声都细得气若游丝,再没了平时那种软糯的甜意。

穆七觉得这是自己万年魔生里,听过最不中听的一句话。

穆曦微“”

这转折之快,让他猝不及防。

穆七平平无调道“然后我把她葬在了通州城,因为我有点不太高兴,所以跑去息城杀完了满城的人。”

“后来我又有点担心她魂魄万一真跑到息城去,见不着人不高兴该怎么办,又设了个阵法,把息城居民的魂魄全困在了阵法里,日日做着与生前一样的事。”

“嗯因为息城是座凡人小城,我阵法设得好,鬼气被盖得差不多,那时候人魔两族正为着战事焦头烂额,就没被发现,一直到了现在落永昼过来。”

穆七本质上当年没把这当回事,做得也不算太尽善尽美,隔三差五就有个鬼魂被勾走,于是成就了息城鬼城的名声。

剑圣一把明烛初光诛尽邪魔,对这一类的魑魅魍魉最为敏感,穆七留下的蛛丝马迹自然瞒不过落永昼眼睛。

穆曦微说“所以你笃定师父会来杀你”

穆七刚想说他难道不会么的时候,就被穆曦微一把打断“他怎么可能不来杀你”

少年的眼睛泛着红意。

不同于那些走火入魔之人近乎癫狂的红意,穆曦微眼里仍是沉静的,也正是因为这份沉静,衬得那一丝红里的悲愤怒意,越发触目惊心。

穆曦微再重复了一遍,他仍是自持的,但一字字打下来的含义意味却很重“他怎么可能不来杀你”

“几万人的城池啊”

他昨日还吃过小二端上来的一碗馄饨,被他堆着笑脸热情洋溢迎上来了楼。

他生前最后一日,想来干的也是这点琐事。

不青史留名,也没有太多的体面派头,但好歹能混个温饱,自己养活自己也还算有尊严。

他端着十七个的馄饨,迎着客人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那是自己最后一次有意识地那么干。

下一刻他就死在了一个不讲道理的魔头手上。

魔头因为一点虚无缥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估计狗屁不如的天命杀了自己妻子。

完事自己后悔了,也没多痛哭流涕以头抢地抹个脖子追随她一起去,反而是屠杀自己妻子生前的家乡略表歉意完事。

令人恶心作呕极了。

穆曦微头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神奇的存在。

然而不管他知不知道,魔族里像穆七那样的人从来不少。

少年头一次这样深切明白人魔两族为何要世代为敌,为何人族修士内里斗得再厉害,对外也要不惜一切拦住魔族。

穆曦微说“穆七,就算我师父不杀你,我日后也必杀你”

说到最后三个字,穆曦微言语间的锐意,如宝剑森然出鞘。

穆七不把他放在眼里,当然也不会当真“哦,可是认真论起来,我还是你祖宗,真真正正有血缘牵连,你们逢年过节该给我上香的那种。”

他学人族的习俗明显是学得不过关,不知道逢年过节的上香是点给死人的。

穆曦微说“所以呢”

他微抬着头,恰好迎面撞上洒进来的柔和月光。

月光照不穿少年眉下锐意成剑,眼底杀气做潭

“爹娘与我说过,我是他们领养的,算不上你子孙亲缘。再说,都十八二十代的事情,就不用割肉放血剔骨来还你吧”

穆七看着他。

少年是他十几二十代之后的亲缘后辈,更是让他当年愤然动手杀那姑娘的天命所归之人。

命运兜兜转转,倒真是奇妙。

明明穆曦微百年前就该在他算计下身死,天命空亡,从而自己夺得一线生机。

没想到百年后,他又能身负着天命出现了。

宴还一行人快被这息城给逼疯了。

先是某弟子,再是穆曦微和落永昼两人双双消失,弄得队伍里人心惶惶,说话都不敢大声。

这也就算了,他们尚能竭力静下心,以此来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结果他们所在的客栈中被捆成粽子的居民过了两天,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赖以为生的伙计被这群年轻人给砸了。

他们当即出奇愤怒,展现出了凡人不该有的力量,你帮我,我帮你地咬碎的绳子,咯吱拆了客栈的桌椅板凳,抄起桌子椅子腿追着宴还他们就打。

这下可苦了宴还。

虽说息城中居民疑为鬼魂,奇怪的是他们气息并无多少阴气煞气,不是那种作恶多端的。

要是贸贸然打散,宴还他们八成得背因果。

城民出离愤怒之间,战斗力蹭蹭蹭地高了几个台阶,一行人捆也捆不住他们,打也打得束手束脚,居然是被一队凡人追着打,最后迫不得已跳上了房顶屋檐之间四处逃窜。

混成这样的修士,天下估计只此一家。

有弟子实在受不住,大着胆子向宴还提议道“师兄,为今之计,要不我们还是快点出城吧”

说着心有余悸看了一眼脚下对他们穷追不舍的居民。

宴还也看着他们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一个比一个地气势汹汹,到现在人流把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也犹豫了

“算了,出城吧。”

这谁顶得住啊

众弟子欢呼一声,齐齐带着终于要解脱的如释重负感,御剑御风向城门口飞去。

他们这前半辈子估计都没跑得那么快过。

城门近在迟尺。

逃出生天的希望就在眼前

正在白云间弟子满怀激动之时,再一顿,看清楚城门口的景象后忽然傻眼了。

宴还最先反应过来,他反手拔剑,行至众弟子最前方,喝道“何人敢阻拦我白云间”

宴还这声问得威风凛凛,实际上心里也很没底。

他元婴巅峰的修为在年轻一辈中的确当属翘楚,加之剑修战力强悍,常常能够越阶而战。

但对上城门口几个魔族时,宴还心中是真没能胜把握,何况他还要护住白云间的弟子。

“宴郎君放心,我辈来此,本意并非想要和郎君决一个生死胜负。”

魔族开口,态度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彬彬有礼

“只是奉主上之命,不得已行事,请贵宗一行人暂且留在息城中,莫要到处走动罢。”

宴还“”

行吧,他想了想,觉得打鬼总应该要比打这几个魔族来得容易一点,不欲多说,正准备回去把城里的居民收拾了挨个捆一边,寻出个安生之地时,又听魔族补了一句

“我家主人希望这座城池能好好的,请宴郎君切莫轻举妄动,坏了息城原有秩序。”

言语很委婉,意思很直接。

让他乖乖待着,挨打也能受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宴还“”

他堂堂白云间的掌门首徒,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人不如鬼。

万千悲愤和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统统在宴还心中化出了四个大字,无声呐喊

剑圣救我

日部首领在前头引着落永昼走进魔族大军驻扎的营帐,路走了一半,落永昼忽地停住了脚步。

日部首领以为他有什么事,只好跟着一块停住,待他询问。

落永昼“我记得我说过,趁我不在城中的时候敢动我弟子,就要承得住后果。”

日部首领谦卑道“您在不久前说过,属下谨记于心,不敢忘怀。”

“很好。”

隔着一张黄金面具,落永昼的声音也带了点金属相击的铮铮然声音,听着很有力道,也冷得很漠然

“你最好还记得我另一句话。”

他比起嘴上威胁,更喜欢直接动手。

日部首领哪怕是低着头,也觉得眼前乍然一亮,不可逼视。

原来是落永昼拔了剑。

他在魔族十万大军的军营里;在不知修为底细深浅,他要去见的神秘之人附近;在日部首领一个陆地神仙的面前拔了自己的剑。

日部首领愕然。

修到陆地神仙这个境界,就该知道修行有多难,站在高处号令天下的感觉,又是何等沉醉迷人。

自然惜命无比,做什么事情,一步步,都要小心考量,万无一失。

再换个方面来说。

修到陆地神仙这个境界,知道了众生皆棋子,一步棋错,牵一发动全身,就满盘皆输。

就算不为自己,为大局苍生考量,也该步步小心,不容有差。

日部首领很确信,今日倘若换一个陆地神仙,宁折不弯如秋青崖,随心所欲如月盈缺

哪怕哪怕痛恨魔族如谈半生,也绝不会在这种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处对劲的地方,悍然拔剑动手。

他落永昼怎么敢

怎么能拔得那么理所当然,毫无犹疑

他到底把魔族大营,把穆七其人,把自己这个陆地神仙当作了什么

日部首领不可置信的惊怒刚起,明烛初光的剑锋已到喉前。

那把剑太快了。

快得日部首领来不及看清剑身是何模样,已经被抵住了脖子。

那把剑也太霸道了。

明明最普通的一把剑,长是大多数剑的长,宽是大多数剑的宽,连划破夜幕的那点剑光,也绝不会比烛影更亮。

可是它过之处,满营的灯火皆熄,云开雾散,星月隐形。

就像是从天上来的一剑。

来时神佛皆斩,剑破中空,等收势时又无声无息,连三丈外营帐中休息的魔族都没有惊动一个。

日部首领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这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吗

他的剑竟到这个地步

这究竟是人的剑,还是天的剑

一重重的疑虑随着剑锋,几乎要把日部首领挡得心神失守。

好在他的陆地神仙也不是摆着好看的,很快反应过来,袍袖掀起飓风,将方圆数里的营帐吹了个精精光。

落永昼稳如泰山,啥事没有,附近的魔族倒是死了一片。

日部首领对自己人动手的操作之骚气,几可以与祁云飞初见落永昼拔剑的那一次相提并论,平分秋色。

一切静了。

风也停了,剑光也歇了,一切回到起初最寂静的时候。

唯独天幕上漆黑一片,没有最初高悬在空中的明月。

唯独日部首领眼睛圆睁,直挺挺躺尸在地上。

他的神魂握在了穆七的掌间。

谁能想得到,在两个陆地神仙交锋之中,穆七硬生生是出手来横插了一脚,比落永昼的剑还要先一步夺得陆地神仙的神魂。

落永昼再一次震惊。

看来和他们相比起来,祁云飞还是太天真,弄得那次我打我师叔的操作都小儿科起来。

还是穆七亲手取日部首领神魂的举动,方能与日部首领我杀自己人的行为媲美一二。

不愧是主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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