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湾一片狼藉之状, 地上的藤蔓将过往挣扎的活人牢牢困住, 在滚泥与废墟之间老少残肢遍地, 漫天瓢泼鬼火把人的哀嚎声尽数吞噬,阴气滚滚冲天, 河水一片漆黑。
平云君从天边遥遥奔来,他肩头盘旋着一只黑色的禽鸟,他刚一按剑落地, 这鸟将羽一招凭空化成一个黑衣少年。少年迈步上前,以手抚地,光洁的手背遍覆一层粗糙的鳞皮,指尖暴突成勾严严实实嵌入地面。
随着他一声历喝, 藤蔓尽数枯断缩回地面, 翻腾不息的河水逐渐平息,将倾山峦也戛然止住!
那黑气正如旋涡冲荡般尽数向少年单薄的身躯涌来,他保持着单手按地姿势不动, 眼瞳一时乌黑一时青紫,雪白修长的脖颈上冠羽层叠, 几乎要显露出本相来。
平云君见他几乎维持不住人形, 雪青色长袖一挥将长剑浮于半空,剑芒如涛挥洒大地。由于他是强行出关,本命剑灵力稍有不稳,少年一抬头眼神诧异:“老东西你不要命了么”
平云君并不答他,额角青筋突起,只将剑芒催动得更加灼目。在二人合力之下, 目光所及之处虽残垣狼藉,却暂时没有了危险,村民死里逃生,骤然卸力跪下,一时间竟然无人能起身。
黑衣少年飞身而起,又化作一只招摇黑鸟落在他肩头,平云君摸了摸它的光滑尾羽,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冷漠镇定的女声。
“平云君。”
方才任孤鸣将灵鸟借一道顺风符打包送走,也不知它飞到了哪去。现今只能祈祷这鸟平时和他撒泼斗气的精神头能匀给聪慧一星半点,给宗门送个信,去搬点援兵过来。
秣鬼不知身在何处,失散的裴衍青一伙也不知道在哪,他俩孤立无援地坐在冰凉的石床上大眼瞪小眼,刚刚谈知臣终于撑不住了,伸手按了按断了的肋骨,任孤鸣一眼看到他这紧张的小动作,随即将手贴上去:“受伤……怎么回事!”
谈知臣不会主动去和他诉苦卖惨,但既然任孤鸣察觉到了他也不想隐瞒,干脆双手向后撑着将腰腹都露出来。任孤鸣蹲在他身前,指尖蕴了一点灵力,隔着一层血肉缓缓将灵力梳理成一束丝,绵柔地包裹了断骨。
他专心致志于手下的伤处,谈知臣无所事事就低头看他,这位天之骄子做事时神色有点孩子气,唇色很浅,因为连路波折唇瓣稍微有些发干,更显得他面部轮廓分明,成熟稳重了些。
这个人太会迷惑旁人了了,他暗自想,忽远忽近,晦涩不明,说莫要惹他是他,干脆赴身救他的也是他,有时他自作多情,要私心揣测是否有些情谊,偏要当头一棒砸醒他;他要不起那些烫手的好意,他又过来双手捧着、哄着,令他十分茫然。
肋骨的痛已十分不明显,虽然不能把这根骨头原模原样地接回去,但纾解疼痛还是能做到的。任孤鸣将掌心贴在他伤处,掌心微微发热将他肺腑也熨帖得舒服。
谈知臣垂着眼帘,正好与抬眼的任孤鸣对视,任孤鸣可没他这么多复杂的心理活动,他看反派大佬还是漠然神色,料想已无大碍,遂撤了手在他身边坐下:“你说他们要多久才能来”又作苦恼状:“要是一直不来,岂不是要把我们活生生饿死在这里”
因为他俩之间还拴着一根丝带,薄如纸片却又牢不可摧,谈知臣左右手都被他的东西给占满了,只有一张嘴还短暂地属于他自己。
任孤鸣见他一言不发就天南海北地瞎扯,这人满嘴没个正经话,不甘寂寞地制造噪音。
谈知臣实在忍不了了,仅剩的嘴也惨遭沦陷,终于开口辩驳:
“小玉弹琴可真是太难听了,我都替他害臊。”
“受制于术法,非玉公子能力所限。”
“孟雪致每天废话怎么那么多,好烦啊。”
“稍有聒噪,然性情开朗是好事。”
“裴衍青怎么那么黑,你看你多白啊,怎么不匀一匀。”
“阿裴勤加习剑,实属难以避免。”
“那谈小公子既然看得这样明白,怎么总见你离群索单独来独往呢”任孤鸣抛出了足够长的饵,终于话锋一转问回了谈知臣自身。
谈知臣沉默了很久,久到任孤鸣几乎以为他不愿意再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才回道:“你管得太多了。”
任孤鸣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我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性情,如裴衍青一般人人好相与的、孟雪致一般碎嘴子却意外讨喜的,甚至有玉空玠那样眼高于顶的。
当然也有谈知臣这种孤僻性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绝不是他三言两语几句话就能盲目改正过来的,任孤鸣打了个哈哈:“喔,那就随便聊聊,反正你看老鬼也不知道去哪了,这附近又没什么特别的,总不能在这打坐修炼。”
他在袖子里摸了半天,竟然叫他摸出来一个圆头圆脑的陶埙来,真难为这小陶罐在刚刚的激烈缠斗中还能毫发无损。他在手里掂了两下道:“咦,我竟然带了这个……还是秋声给我拿着玩的呢。”
常秋声弹琴自然没有玉空玠的退魔御敌之功效,弦门八百年只得一个惊才绝艳的琴剑双修天才,但不代表剑部弟子不醉心风乐——装也要装出来一点雅致性情。常秋声会吹一点陶埙,任孤鸣听着好听便叫她给他也弄一只来,为此还赔了她十多天的课业。
任孤鸣比划着按了按气孔,鼓着腮帮子瞎吹了两声,陶埙不堪折辱,自暴自弃地发出一阵粗哑的嗡鸣。</p>
谈知臣露出一点绝望的神情,仿佛恨不得当场自闭视听。任孤鸣瞎鼓捣了一气,吹出来的东西实在难以入耳,罕见地腼腆道:“我还真不会吹这个,有点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