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岚蝶先把他拖进这桩事里来,也是岚蝶第一个萌生了悔意要将他摘出去, 当年南淮子师父在山门下教导他的话他原本是不信的, 可后来他踏进红尘了才知道最难揣测的是人心。
那天晚上无星无月, 风很轻, 他们三人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 阿情特地蒸了一条鱼,郑重其事地摆在桌子中间:“我家那边只有过年才会这样蒸鱼, 寓意是连年有余, 我不知道道长这样的人儿过不过凡俗的节日,权且图个寓意过吧。”
南淮子师门禁酒,他本来不愿破戒,见岚蝶带了点笑意, 苍白的脸色又好看许多,竟有一点点容光焕发的模样, 可见心里实在是高兴的, 便道:“那我只喝一点点是这个意思。”
岚蝶笑着举杯:“敬祝明日。”
三人不再多言,将酒一饮而尽。
岚蝶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从他幼时捡遍白眼起,一直到艰难地讨生活。他现在的模样是南淮子从未见过的刻薄模样,眼神里藏着针,漠无表情地看着小孩子惶然无助地四处奔跑,仿佛在看与他无关的旁人。
他意识沉沉浮浮,混沌茫然,突然看见一个穿道衣的小道长背着一把长长的剑从街那边走过来, 看什么都很新奇似的,最后在一个糖画摊子旁边停了下来,匠人热切地招呼他:“小道长尝尝好看又好吃!”
小道长容貌如冰似雪,与整个乱糟糟的市井格格不入,岚蝶想了想还是向他走了过去,停在他身边看他,他却好像浑然无觉似的把摊上摆着的几个糖画都仔细看了一遍,随后摇了摇头:“你这些样子都不好看,我要一个漂亮些的拿回去送人。”
匠人道:“嗨呀,小道长要求还挺高,那你说要什么样子的”
他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我想要一只蝴蝶,翅膀很大的那种蝴蝶。”
好熟悉,我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岚蝶犹如惊醒一般左右仓皇四顾,我是谁,我究竟在何处
他是谁
他本性谨慎而计较,抓住一个线头后便不再愿意放手。他顺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影追溯而上,颅内仿佛有人在用铁钩子搅着,痛得他跪在地上十指钳地,那个小道长举着新鲜出炉的糖画越走越远,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
“南……南淮!”
岚蝶翻身而起,额上冷汗涔涔,他躺在干净的地窖里。伶人常蘸香料,因此他的嗅觉异常敏感,空气中弥漫着很淡的血腥气,像一朵将要振翅离开的蝴蝶正在等人见他最后一面。他疯了一样从茅草堆里爬起,来不及去拍身上的草梗枯叶。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在地窖角落里翻出来一根铁锹棍,用尽生平力气将翻盖门推开。酒里掺了药,烫得他手脚发软,他费了好些力气才将自己撑起来爬出去,可他刚刚翻到地面上几乎便崩溃了。
满地都是血和破碎的器皿碎片,一把一把的灰白色符灰随血腥气渗进凉凉的晨风里,天色将近破晓朦胧一片,山与天空的边缘晕染着一片蓬勃绚烂的朝红色,将整片大地都铺满云雾。
庭院当中正正地单膝跪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人,他一手撑着剑不肯完全跪下,头低低地垂着,仿佛陷入了一场无边无际的睡眠一动不动。
血已经流干了。
阿情跟着他从地窖里爬出来,他无声无息的,以至于岚蝶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他什么都知道,那杯酒被他换了。你一定会死,可他不一定。”
岚蝶疯了一样揪着他的衣领发狠:“你都知道……你知道,你与他联起手来瞒着我!”
“你真没意思。”阿情瞧着他,眼底满满的都是怜悯:“明明比谁都心软,却又谋划最剑走偏锋的路子,一切都筹谋好了又在最后放手。你看就如你算计的一样,你活着,他替你去死了,你又要发疯。”
“岚蝶,我竟不知道你究竟要的是什么,你真没意思。”
岚蝶泄了气,将他抛开去摸南淮子,他身体还没凉,伤口却已经干了,又颤抖着去探他的脉搏。
微弱,迟钝,像是迟暮的老人。
“他还没有死,但你若是再干巴巴地看着,大罗金仙可都救不回来。”
岚蝶回头,见一个俊朗的仙君正站在他身后,腰上佩着一柄金光熠熠的剑,举手投足濯然如明风降世,烨然若神人。
“求你救救他,”岚蝶带了哭腔长跪磕头,一下一下几乎要将额头磕破,“求你求你,神仙,求求您。”
仙君并未躲开,也未扶他,而是语气和缓地道:“你知道我要什么的。”
岚蝶已泪流满面:“我给你,求您救救他,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任孤鸣心中骇然,这人竟是成年后的裴衍青、大名鼎鼎的广乘君!岚蝶不识得,可他识得!
他从未见过这样神态的裴衍青,在他印象里的主角大大是个非常明朗的少年,现在他面前所站之人面带三分笑意却不达眼底,明明如和煦春风却自带三秋之隔……
像极了他自己。
裴衍青道:“你的命可比他的命值钱多了——谁能想到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你身上呢本君裴衍青,本以为来得及,却还是没赶上,此等败类待本君回去定会严加惩处,你尽可放心。”
是没赶上吗却邪剑日行千里如隔平地,真的是没赶上吗
任孤鸣不敢深想。
“求您救他。”
岚蝶伏在地上,他说不出什么来,一个字一个字掺着眼泪又苦又咸。
“南淮子是个有情人,你也是。”裴衍青叹道:“他本是必死无疑,好在我赶上了,只是他们已经毁去了他的元丹,就算救回来这辈子也只是个普通人了。”
“求您,为他安排一个富贵身份。”岚蝶跪道:“人世间我只信钱财,旁的不信。”
裴衍青道:“好,你还有什么要求的吗”
岚蝶涩声道:“别无所求了。”
许府的小公子自小病体缠身,近些日子才缓过来逐渐能出些门,只是他总爱去些勾栏酒肆的地方,许老爷也不太管他,由着他闹。
他天生对那些神仙才会的东西很感兴趣,只是有些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说出来,便停下来冥思苦想一会,灿然笑道:“我又没接触过,想这么多干什么,吃酒吃酒。”
一个纨绔子弟道:“近来我听说城里来了个美人儿,许兄可有兴趣去看看”
许公子撇撇嘴:“还美人,我曾经……”
话到嘴边突然停了,他茫然地想:我曾经什么我想说什么
对方狐疑:“许兄你曾经什么呀”
许公子茫然道:“我……没什么啊。”
“罢了罢了,今晚你就当凑个热闹。”那纨绔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果断道。
冥冥中似乎有根琵琶弦,优柔婉转地拨动了。
少年缓缓勾琵琶弦,夜风凌凌,许公子无聊地翻来覆去剥葡萄:“这就是美人吗毫无看头。”
少年充耳不闻,继续弹琵琶,琵琶声冷冷清清,像极了初春时的纷杂花雨。许公子颇觉无聊,正要离去,却听二楼传来一阵轻笑,只见一个着茜素红的软袍身影撑着伞笑吟吟看他,眉如远黛目如秋波,有种介乎男女之间的风丽美感。
“公子不留下来再喝杯茶吗”美人收了伞,施施然下楼而来。
许公子眼睛都直了,他总觉得这一切有种莫名的虚浮感,仿佛不真切,又仿佛是真实发生的,以至于他说话已磕磕巴巴:“鄙、鄙人许南怀……”
“南怀”美人一笑,在满座惊叹声中坐在了他的对面,拈酒杯的姿势都显得格外秀气:“有风自南,邀月入怀,的确是难得的好名字。”
许公子被美人夸得清新脱俗,顿时豪怀不已,将手上酒杯一掷:“这美人是谁家的,我要给他赎身,金雀岂做笼中物……”
他一高兴就上头,瞎扯些文绉绉的歪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众人忙又按下他四下嚷:“福叔呢,快快快,许公子今儿高兴!”
美人笑吟:“金雀不就该在笼子里么,可这笼子合该是公子的笼子,那雀儿才依的。”
世上的因缘际会,有人道是初见,亦有人道是重逢。无论前尘如何,只要有再聚首的可能就是最大的福祉。
任孤鸣看到此处心神震荡,似乎有人在唤他,他一睁眼——这次是他自己的眼睛了,四面无风,金色的林浪却一波一波地奔涌着,如海浪如云涛簇在他身边。他视线上移,见坐着的“公珩”神情有些忧虑,攥着他的手:“你是谁”</p>
先不说旁人,我和反派大哥就挺因缘际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