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周山下沸腾的是翻滚不息的血海, 而此时林间淅淅索索的声音正像海潮翻腾,为谈知臣带来无数不应于世的声音。
这个怪物好似没有神智, 甚至要小鬼娃来保护它,一路上它抱着破布不肯撒手,神游天外的模样有些像当年在大街上遇到的疯子。
谈知臣没有直接将它的元神提出来,看它这个浑浑噩噩的样子有没有元神还两说, 只能通过山中精怪鬼神旁敲侧击。它仿佛十分钟爱将布条系在肢体上, 抱腻了破布便捡一根细细长长的布条一裹,拖着沉重的身体向前挪移。
它好像对任孤鸣有种别样的宽容, 因为它四足着地爬的飞快,又不安分,任孤鸣怕它跑掉便花式走位拦路,它就会发出小女孩似的嘤嘤声叹气自己绕路走掉;而谈知臣本应该被它亲近, 却在接近它的时候被凶被吼。
任孤鸣怕。他怕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已经成了这种人鬼不如的东西,哪怕成了一抔黄土也好过这样浑浑噩噩地作践十年。
谈知臣认认真真地听那些声音, 浪潮温柔拂过他的耳郭带来凄厉的呢喃。
最终他睁开眼指了一个方向。
任孤鸣清楚他指对了, 因为小鬼突然变得凶神恶煞, 它手里拖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粗壮树枝像挥舞剑一样摇晃着双手踉踉跄跄奔了过来。任孤鸣不愿意伤他, 便将灵力温柔地圈成一个光笼困住他, 准备像从前提着平云君的大黑鸟一样提着它。
怪物浑然不觉, 它好像并不知道面前这个龇牙咧嘴的小怪物在跳些什么, 也不识得这个小怪物是谁,它没有做“母亲”的意识,它甚至欢天喜地地围着笼子乱顶, 好像一只看到主人新养鸟儿的大狗。
那个山洞就在一处地势低洼的山崖下面,杂草和枯枝被压得东倒西歪,洞口有很长的拖拽痕迹,看得出是经常有东西回来,它很兴奋似的熟门熟路爬进来爬出去,任孤鸣拂开散落的枝叶和灰尘钻进去仔细打量。
这个洞不大也不小,地上坑坑洼洼有很多破落的土坑,他捡了根树枝拨了一下,土层下面露出了一截破烂衣角,任孤鸣小心翼翼地用木棍拨开土层,将土里埋着的东西翻了出来。
是一团衣袍裹着的东西。
谈知臣将木棍夺过去,他一手拦着任孤鸣一手去拨那团衣袍——里面是一具蜷缩的枯黑色婴儿骸骨,虽然并未腐烂却只剩下一层薄膜一样的黑皮紧紧附着在骨骸表面,看样子并未足月,已经过了很多年了似的。
本来闹闹吵吵的小鬼倏然安静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骸骨抽搐,任孤鸣已经基本确定了这就是小鬼的尸骨。
方才神游天外的怪物却迟钝地把头抬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珠里仿佛拢着一把雾气,随即她看清了地上的东西——
那是我的孩子。它浑浑噩噩地想,我不能让他把它带走。
任孤鸣一晃神之间,那怪物后足一登像一颗小炮弹似的倏然扑了上来,尖牙威吓一样呲了一下转头便去叼地上的骸骨!
千钧一发之际谈知臣反手一挥,将小孩子兜头揽起凌空抛至半空,怪物尖叫一声,后足继续发力准备一跃而起,任孤鸣突然问道:“方胥”
怪物突然僵了身形,从半空跌了下去,它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不知道是在说话还是在。这个名字像一颗种子突然落入贫瘠干涸的土壤,倏然开出脆弱又顽强的小花,大河冲刷淤积锈泞的河道,带来破冰的第一声激亢回响——
它呆呆地僵着,佝偻着背,以一个低入尘埃的姿态发出了一声细弱的哭喊,它无意识地将肢体上系着的丝带扯了下来,那朵银色的慈悲莲每一根银线都在闪闪发亮。
慢慢地它直了一点身子,可惜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样站立了,动作显得有点笨拙。它指了指喉咙,尖尖的指甲如勾锋利,又指了指地上的骸骨,随即像出阁少女一般静静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形容,将系着的一团团丝带尽数解开撇弃,从容决绝地向着反方向奔离而去。
一声沉闷的坠声之后,山林里传来婉转的鸟鸣,烈阳如炽,谈知臣提着一根木棍看着任孤鸣没说话。
任孤鸣若无其事地将那团肮脏的丝带捡起来,指尖摩挲过银线绣织的慈悲莲笑了一下:“埋了吧。”
小鬼在笼子里缓缓地抽,它似乎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的母亲在脱离那个浑噩状态之后,便从容果断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任孤鸣一脱手,那个灵力凝结成的笼子便化了,小鬼左右扭了扭,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哭,一头扎进了枯黑的骨骸里!
任孤鸣见此变故大喝一声:“知臣!!”
谈知臣应声而立幡,可小鬼身魂分离许多年,就是因为尸身被人藏了起来,此时尸骨被从地下掘出,魂魄虽已化鬼,却如落叶归根一般自然而然地并入躯壳,婴儿却不见成凶作煞,小小的身躯僵硬地舒展开,怀里抱着一个发黄变脆的小包裹——
用一方绣着小梅花的绢帕裹着的、一个小小的长命锁和一方侵染泥土的腰牌,这是当年走投无路的方胥所能给这个孩子的所有陪葬品。
任孤鸣伸手捡起这方腰牌,立刻就明白为什么叫这个孩子抱着这样一个东西——他神识一片模糊过后,似乎出现在了一处十分凄凉的荒山里,随即便被一声利器撕裂身躯的声音惊得一回头,只见一个白袍子的男人背对着他,满身斑斑血迹,怀里锁着的似乎是个人,金色的剑光在他身前穿梭纵横,每一道都带起一声痛苦难捱的呻/吟。</p>
白袍子低笑,即使是在笑也不难听出怒火未消:“你觉得你拦得住他们往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