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陛下下三道旨意, 其一, 命西北沧夔两周守备军驰援崤关。”
这玉尺一直被成晖笼在袖中,便是露出一截, 也被人认为是笏板, 是以一直无人察觉。直到亮出来时,所有人才看到上面刻着“天授律君”四字,刚想出口的谋逆之言便不得不生生咽下去。
这玉尺乃是开国皇帝当年赐予成家, 作为帝师的象征, 以前打过晚年昏聩的僖宗, 强令他传位, 而现在, 也打到了犯了糊涂的宣帝头上。
宣帝宛如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恶狼一般死死盯着成晖,握笔握到手指发白,好似要与他刻意对抗一般, 笔势执着地要坚持让冀川侯分兵去三黎, 那一笔“率军援三黎”尚未落定, 接着又是一尺落下。
只要宣帝笔势朝自毁长城的意图一转,成晖手中的玉尺便再次打下, 同时口中宛如教训学生一般训斥道——
“字要规整,人要为正!重写!”
“姿仪不够端正!重写!”
“为人君者需心悬百姓,此字有怨毒之意, 重写!”
祖皇帝是卫氏最初的荣光,他所赐之物,荒唐如前代厉宗、僖宗, 也不敢违逆。
更何况……成晖有这个资格。
太傅、太傅,在最初的最初,他便是宣帝的师父。
死寂的殿阁里,群臣呆呆地看着成晖一尺一尺,敲得宣帝手背皮开肉绽,直至宣帝在这场对峙中,屈服于成晖带来的莫大压迫,咬着牙一字一句写下成晖的话。
“……诸州务竭尽全力,御敌于崤关之外,永保大越安危,钦此。”
看着玉玺和着手背上蜿蜒流下的血重重地盖在诏书之上,石莽只觉得一股凉气自足心蔓延而上,想到自己身家性命系于宣帝,强自定了定神,道:“好了,太傅的气也算平了,那——”
“臣还未说完。”成晖又道,“其二,太尉石莽,战前动摇军心,多年来又以方士妖术蛊惑圣听,消磨国力,请陛下秉公执法。”
石莽惊慌道:“陛下!”
然而宣帝并没有理会石莽,口气漠然道:“太尉石莽即日起禁足百日,自查身家所设方士道观,无诏不得入宫上朝。”
石莽脑中轰然一声,在眼里对于宣帝的怨恨浮上来之前,猛地转向成晖:“太傅,莫要欺人太甚!”
可此时无人在乎他的说法,在殿中侍卫请走他之后,宣帝蓦然冷笑一声,道:“那,其三是什么要朕自己扒了这身龙袍,如僖宗先帝一般离开这龙椅是吗”
“其三……”成晖低头看着玉尺上露出的细小裂痕,深吸一口气,徐徐摘下头上峨冠,多年来让人畏惧的严厉目光在此时倏地一缓。
“臣,自陛下十二岁时,始执教皇室,六年师生,恍然已这些许年。成氏族人,素喜闲散,经年以来,自兄长仁公成晔仙去后,族人虽无过错,亦乏功绩,请陛下允我族人即日起卸下朝中一切官职勋爵,放归岭南。”
“太傅!”徐鸣山便是素来最为耿直,却也未见过成晖这般决绝的姿态,“太傅要弃下朝中诸事岂不是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成晖对微微有些发怔的宣帝道:“郡主若愿勤勉,何来小人可乘”
宣帝面如寒霜道:“朕已不是当时登基时任尔等摆布的稚子了。成晖,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弃说教”
“人之一生,即便再沦落于世,也终归要做一件正确的事,为了这件正确之事,师者便不会放弃。”成晖言罢,躬身行礼道,“臣今日伤及龙体,本该腰斩弃市,然身上犹有国计苍生压身,且先自领百杖,待内忧外患一解,便即刻授首,臣告退。”
荒唐,即便他沉溺于寒食散逃避人世、即便他听信奸佞疏远贤臣,成晖还是觉得他是有救的
待成晖拿着圣旨离开后,宣帝驱走了所有还想劝谏的大臣内监,一个人自晌午坐到入夜,直到门外一声轻响。
“臣奉丹廷尉石梁玉,孙天师为陛下新炼的丹药已齐备,不知陛下可有暇一观”
“不看,滚出去。”宣帝甫说出口,复又道,“罢了,进来吧。”
石梁玉一言不发地带着两个捧着丹盒的内监走入其中,见了宣帝,先是跪地一礼,随后看向了宣帝双手上已干涸的血迹。
“陛下不宣太医吗”石梁玉问道。
宣帝的面容隐在屏风落下的阴影里,半晌,道:“朕听石卿说过,你在成晖座下学过一段时日……成太傅待你如何”
“太傅教书育人,素来尽心竭力。”
宣帝道:“即便你是石莽的儿子”
石梁玉道:“是,若无太傅,臣恐难学得进士之资。”
宣帝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道:“宫中杖责虽素来不重,但太傅年事已高……你去把孙天师那炉罗芝升白丹给太傅送去吧。”
“是。”
与此同时,宫中专门为皇帝贵族炼制丹药的“仙游府”中,石莽正与此地掌炉的孙天师抱怨。
“……今日我遭遇如此,天师可别笑。你我身家性命皆依靠于陛下,若陛下今日被成晖那老贼打醒过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p>
这孙天师原本是个江湖上游手好闲的骗子,因在一处有名的医庐里当过两年学徒,精通五石散提炼之法,便被石莽发现献到御前,从此他们二人沆瀣一气,借着媚上欺下,做下的恶事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