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太傅头七的这一日, 梨花飘了满城, 街头巷尾,尽是一身白衣的读书人。
“……人生之如蜉蝣, 往乎天地, 吾之抉择皆出本心,门中子弟无须哀悼。吾走后,成氏族人不可追查死因, 祖训亦如故, 族人入仕不可蒙荫, 须经科举, 小龙门由成钦代掌, 为朝中择选英才,成钰了结督学诸事后,可辞官归于岭南治学。”
成钦在族人面前宣读罢了成晖的遗书, 对着正在续香的成钰低声道。
“伯父当年也是这样的遗愿, 你当理解。为兄也会看管住你, 不许和东宫来往。”
“兄长。”成钰那双仿若一片镜湖的眼睛看向成钦,“你我幼学圣贤, 碌碌二十许年,你当真修成圣贤了吗”
家训有曰;为圣贤者,怨莫出于口, 恨莫留于心,所思所计,皆为天下苍生。
成钦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怎能不恨那是他的父亲。
“我即便成不了圣贤,也绝不会让你背上谋反的罪名!就像父亲,他宁死也要证明,除了谋朝篡位以外,还有别的办法!”
成钰闭上眼,他对这个朝廷所有仍在燃烧的期冀又再一次被肩头与生俱来的枷锁扑灭,他无声说道。
“叔父,你终于做了圣贤,可我呢……”
低低的哀哭声从前庭传来,扶灵而出时,他看见了漫天纷飞的苍白,一时间让人看不清是冥纸,还是花瓣。
“渊微!你别走,拿上你的剑,咱们去太尉府算账!”庾光将成钰从队伍里拽出来,满脸憎怒,“姐夫说成氏全族不会追究太傅的死因,这算什么事冤有头债有主,别人不报,你总会报的对吗!”
成钰安静地看着他,就在庾光面色微变时,一个清冷的声调从他们身后传来。
“子习,老师头七,先不杀人。”
季沧亭这几日显而易见地清减了许多,但除了那一夜在小龙门中听说成晖无救而放声大哭了半宿后,便再也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沧亭。”成钰轻声道,“我要走了。”
季沧亭沉默了片刻,道:“我也是,你去哪儿”
成钰道:“我回岭南,你呢”
“我去塞北。”季沧亭早就有所预料,将自己本能的不舍藏得好好的,只干硬道,“这次我们离得恐怕有点远了……我知晓太傅的遗书里,不许你们寻仇,可没有说不许弟子寻仇。恕我可能杀不了元凶,可你放心,帮凶我绝不会放过。”
“你们都猜错了,我不想杀人……”成钰垂下眼眸,重新回到扶灵的队伍中,“我想杀的,是这个混乱的朝纲。”
……
成太傅下葬后的第一日,石梁玉便双眼通红地冲入仙游府。
孙天师正围着丹炉四处转,时不时低头捡起地上一颗颗发亮的明珠,又是高兴又是愁道:“王爷、王爷别玩儿了,这丹药可都是马上要分发下去的,不是用来打弹珠玩儿的……”
他炼丹房里足有三座丹炉,正查看炉子里是否藏了人时,便见石梁玉冲了进来。
“孙天师!那罗芝生白丹是你下的毒”
孙天师仿佛早有预感,见他脸色苍白,沉默了片刻,心想无论如何儿子也是该站在老子这边的,而唯一的旁听人又是个傻子,便坐在一侧的茶几边,还悠闲自得地为自己倒了杯茶。
“廷尉大人,话不能这么说,仙丹只为有缘人所用,太傅这不是……无福消受么,你看陛下一年服六次这样的丹药,从来没有出过篓子,你是掌管这仙游府的廷尉,应该知道才是。”
石梁玉握紧了手指:“毒杀国之柱石,你莫非就没有半分羞愧吗”
孙天师吃笑一声,道:“毒杀这罪名扣得太大了,孙某说过,孙某只是个炼药的,陛下下令,孙某又岂敢不炼再说了,我是凶手,你这个把端过去的人又算什么听说灞阳郡主这两日可是要扬言将真凶碎尸万段呢……”
如果季沧亭知道,亲手将给了成晖的人是他……
一股莫大的恐慌袭击了脑海,随后化作饵食再次养活了久久盘踞在心底的恶障。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他觉得回头时看见了对岸的光,都会有一道滔天巨浪再次把他甩回漩涡里
看着石梁玉的神情逐渐空洞起来,感到他身上渗出一股令人无端有些发毛的阴寒之气,孙天师起身道:“想开点吧,做太尉大人的嫡子,想要什么样的恩师没有”
见石梁玉沉默,孙天师笑了笑,道了声告辞,便出门想要回到在宫外置办的府邸,岂料刚一踏出仙游府,便听见一声惨嚎,随后一个烧火的童仆被丢了进来,在地上惨叫着滚了一圈。
一个逆光的身影,盈着满身自尸山血海里踏过的杀意,缓步走进来时,右手执着的枪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灞阳郡——”一个称呼尚未说完,最后一个字眼便随着眼前寒芒一闪,整个人被一枪钉在后面的墙上。
孙天师凄厉地惨叫出声,他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人敢直接在宫中行凶。
“你这是谋反!”
“谋反你配吗。”季沧亭眼中血光隐然,徐徐转动着枪头,“说,那天,是陛下让你去毒杀的成太傅何人指使,是不是石莽其余参与的人还有谁”
她是真的要杀人!</p>
肩头的剧痛,和血肉被搅碎的感觉,让孙天师不得不确定——季沧亭是真的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