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正业原籍并不在炀陵, 乃是一个二流世家搭上石莽的线捐上来的官儿, 因着平日里帮石莽打点产业,颇得信重, 便提拔上来做个督军。
督军虽没有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 却能监督主帅,一旦发觉主帅渎职犯律,便可直达天听。
在铁睿之前, 京畿卫里已经有过几任将领, 因着被苟正业连续抓着了纰漏之处, 几通上表后, 便被罢官外调。
此时帐中两个乐伎, 一个弹琵琶,一个奏萧,中间一张堆满了酒肉的矮桌后,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后面, 他留着三绺修剪齐整的胡须, 若非因为揽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美姬,这面貌倒还有几分耿直模样。
美姬道:“……大人, 烟儿可没来过军营这种地方呢,咱们就在这儿饮宴作乐,不会被抓起来打军棍吗”
苟正业道:“铁睿毛头小子, 哪敢管得到本官头上,本官这就叫他进来倒酒。”
美姬:“嘻嘻,男人倒酒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倚荷楼今年新进了一匹苗女,烟儿听说是大人有召,特地挑了个出挑的,请大人鉴赏。”
苟正业捋须笑道:“新面孔那倒是要一见了,听说当年那个勾引走太子的女人也是出身苗疆,今日便要见识见识了——”
美姬掩唇一笑,拍了拍手示意外面准备的人进来,等了片刻没有反应,又拍了一次后,帐帘门倏然一开,一个女子身影带着马鞭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脚踢翻苟正业面前的酒肉,踩在桌子上拿鞭首指着他道:“自己把衣服脱了交东西,别逼我动手。”
苟正业正饮得发醉,闻言迷茫道:“你们倚荷搂的新人这般奔放吗”
季沧亭:“……哈”
美姬在一边吓得坐在地上不敢说话,苟正业此时还没醒,只觉面前站着个辣性子的高挑美人,嘿嘿笑道:“别急呀美人儿,本官这就陪你玩儿,来”
这一声“来”骚得季沧亭险些没闪了腰,片刻后反应过来,轻呵了一声,在一片尖叫声中,一鞭子卷上苟正业的脖子,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整个人甩出帐外。
“来玩呀!谁叫停谁是狗!!!”
帐外替季沧亭看马的铁睿看着被一鞭鞭暴打的苟正业,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百窍通畅,眼看快出人命了,才调整了一下神情,扑过去拦住季沧亭的毒手。
“郡主息怒,苟督军已知错了,这都是误会、误会呀!”
季沧亭从头到尾没有给苟正业说话的机会,从他脖子上粗暴地拽断武器库的钥匙,道:“还叫正业正你倒霉祖宗的业呢,搁我们冀北军,早拖出去杖毙了,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是是是……”
苟正业全身上下被抽得没一块好皮,自然也痛得发不出别的声来,直到傍晚醒过来后,才知道打他的人是灞阳郡主。
石莽给他所有手下的党羽都告知过,朝堂之中,惹谁都不能惹襄慈长公主母女,他们的圣宠都是来源于此。
可苟正业素来睚眦必报,缓了好一会儿,一股子屈辱的怒火便在心里烧了起来,听闻了灞阳郡主还在京畿卫中阅军,不顾军医劝阻,让人把伤痕累累的自己往马车里一塞,就这样直接上炀陵去了。
次日傍晚,一副凄惨模样的苟正业就见到了正在家中禁足思过的石莽。
“太尉大人!”苟正业哭号着扑过去抱住石莽的腿,“灞阳郡主如此嚣张,简直是不把朝廷律法放在眼里!也不把大人放在眼里!我苟正业为大越、为大人宵衣旰食辛苦十余年,如今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如此羞辱!下官何颜面对官场同僚,何颜继续做这个督军!”
……朝中的这些官,有时候当真比怨妇还难缠。
石莽虽这么想着,但今日心情甚好,将苟正业扶起来,笑道:“正业啊,你久在京畿,不晓得这灞阳郡主素来嚣张,连本官都惹不起,你今日是撞上了。”
苟正业想起今日在士卒面前如此丢脸,面露怨毒道:“可大人,我们要忍气吞声到何时”
“不急,一个一个来,马上就轮到冀川侯了。”在苟正业疑惑的目光下,石莽刮去茶盏里的浮沫,冷笑道,“陛下如今是无奈派大军支援崤关了,可那加起来十余万大军,怎能没一个督军正业,你这伤不要急着治,待本官寻个机会,让你去督崤关的大军,这也是安为了圣上的心。”
苟正业愣道:“大人,你不是在说笑吧崤关的军队治得像铁桶一样,就算圣上愿意点我去督军,那成太傅和徐相又岂能点头”
石莽忽然放声大笑:“你且等着晋升吧,死人是不会摇头的。”
……
朝中这两日安静得可怕,宣帝已经三日不朝,而没有了石莽后,各个衙门的风貌并没有多大改变,仿佛是大家都觉得,只要还有成晖和宋相这样的人在前面顶着,无论怎样的剧变,都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废除方士、取缔寒食散的政令三天内第五次被下面的臣子驳回,成晖饮下半盏冷茶,他将今日的诸事处理完毕,着人给家中送了一封信后,便独自行走在了宫中。
大越的皇宫,比之前朝的粗犷大气,多了一分文人所喜的雅致,无论是抬头,还是低头,总能找见一隅月色。
“逝者如斯,恍然已是百年王朝了……”成晖如是慨叹间,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回头,见一身官袍的石梁玉捧着一只玉匣站在他身后。
“太傅,学生正要寻您,这是陛下所赐的丹药。”
赐丹……
成晖眼里波澜不惊,并未去接他的丹药,而是徐徐道:“梁玉,陪为师走一段路吧。”
“太傅……”石梁玉因这段时日做奉丹廷尉以来而显得麻木的双眼,陡然浮起了一丝波动,“太傅还愿意承认学生是受您指教的”
“为何不承认”成晖朝他招了招手,道,“老夫诸多生徒中,你不算特殊,论顽劣,更是与沧亭那一干纨绔相去甚远。”
成晖教导他时间不长,虽然算不上有什么师生之情,但心底多少是对他的倾囊相授有所尊敬的。
石梁玉垂眸道:“可惜,到底是辜负太傅的期待了。”
“一时的沉沦不会辜负任何人的期待,继续沉沦才会。”成晖看着他道,“吾成氏门庭这一代中,有诸多族人不满于君王,越是日久,越是倦怠于朝政。若老夫不在,恐无人劝谏于陛下,你若有心,即便是以奉丹廷尉的身份,也可尽到劝谏之责。”
“学生自当尽力,只是太傅门庭中还有督学那样的天纵奇才,何不劝他出仕”
成晖摇了摇头,道:“渊微看似中正温和,超然物外,实则柔中带杀,对于是非曲直从不妥协。加上一个凡事能行险绝不偏安的季沧亭,这两个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最是让人不放心。”
“他们……”喉中一丝轻微的苦涩徐徐蔓延,石梁玉道,“太傅的诸多门生中,便没有一个太傅认可的足以扶持得起朝纲之人吗”
中夜的清光随着浓云渐破,逐渐洒落在安静的宫室中,成晖沉默良久,忽道:“老夫诸多门生中,渊微有其才而无其志,余者有其志而无其才,真要说的话……沧亭若是身为男儿身,吾必倾尽毕生才华将其教导为国之柱石。”
“郡主”
成晖道:“遇小事时颇见真性情,遇大事反倒波澜不惊,为人心志极坚,无论何种境地,败而不倒,莫说是国士之资,便是王者资质也不为过。倘若当年遇到的是这样一个……是这样一个君王,我成晖,必能再开一个青史盛世!”
这一句“盛世”说得铿锵有力,可当夜风拂过时,那一腔燃烧了数十年的热血,却又命中注定地冷了下来。</p>
宫中袅袅的丹炉青烟仍在,宫外权贵们的醉生梦死仍在,塞外的号角之声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