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仍未觉,臣子……当死谏。
听着成晖陡然爆出的咳嗽声,石梁玉按下心中忽而涌起的悲凉,劝慰道:“太傅快服下丹药吧,我见太医们说,这药是能消百病的。”
成晖无声望着玉盒里的丹药,红得像是血凝成的一般,这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宣帝钳着僖宗的脖子喂下的“血魃”,这些年,他自诩清洁,却一意孤行地包容了宣帝太多的阴暗,而今,他终于累了。
崤关援住了,季沧亭保下了,经过这般教训,宣帝应也不会再敢对襄慈长公主抱有非分之想了,他会从此带着宣帝弑父害姐的秘密离去……然后在天上,看着这片土地再延百年。
“太傅”石梁玉疑惑地问道。
成晖问道:“你知道让一个软弱的恶人洗心革面重新来过需要什么吗”
石梁玉:“我不知。”
“那就是让所有知道他恶事的人都死去,他就会回归到初心。”成晖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服下丹药,大步向宫门外走去,“君命不可违,然,来者尚可追。愿我此去,能唤醒天下不醒人。”
看着成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正在合拢的宫门后,石梁玉本能地追上两步,他无法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心慌,只能站在宫门后,在心里说道。
“老春来雨寒,路上慢行……老师。”
……
“……总算把铁公鸡那边交代完了,有那些辎重精兵,只消从成老头那儿批一道通行令,至少崤关今年是无虞了。”
搁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季沧亭复又恢复到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彭护军,十天后他们要强行封我做什么劳什子公主,你先回府打点我的行装。”
老彭道:“啊郡主你要做什么”
季沧亭牙根痒痒得狠,道:“就是他们给我改姓的事,咱们躲不过去还不能逃吗有本事来追我啊,我看谁追的上我小老婆!”
被季沧亭这无赖行径十足震惊到了的老彭刚要劝上几句,忽见纹着成国公府家纹的马车自巷口缓缓路过,季沧亭认得这是成晖惯用的马车,立即打马上前,直接去扒车窗,却见里面空无一人,问车夫道——
“现在不是太傅惯常回府的时辰吗太傅人呢”
车夫一愣,道;“太傅忽然说想去小龙门住一宿,嘱咐小人先回府取些惯用的香来。”
“小龙门”
季沧亭心想都这个内忧外患的时候了,这成老头不内阁通宵理事,去小龙门偷什么闲
好奇之下,季沧亭转头去了离此地不远的小龙门,寻了个守夜的人问了后,便见远处教授小儿蒙学的学堂灯火通明,她还以为是成晖丧心病狂地这么晚还把小孩子拉出来学习,待她轻手轻脚地溜过去,却见学堂里只有成老头一个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成晖斜坐在台上的圈椅里,对着空无一人的下方桌案问道,“有谁知道,为何总是严师,才出得了高徒”
成晖今日的口气格外温和,季沧亭在门外听得有点傻了,探进去半个身子,举着手接话道:“回太傅的话,因为荀圣说,人性本恶,要先懂得了害怕,加以教化,才能将善传承下去。”
成晖看见季沧亭从窗户迈进一只脚想进来,便道:“出去,从门入。”
季沧亭瘪了瘪嘴,刚退出去,便想到自己本该是来找事算账的,怒而翻入,道:“门是通气儿的,窗也是通气儿的,都是通气儿的为何要分个高低上下我就从这儿进了,成老头你倒是打我呀。”
成晖闭上眼道:“抄一遍千字文,此事揭过。”
季沧亭刚想反口,忽然反应过来是抄一遍,和成晖平日里动辄十遍百遍的残暴作风相去甚远,懵道:“一遍我没听错,你是真的成老头吧”
成晖仿若梦呓般轻声道:“一遍,不抄完,打手板。”
季沧亭从未见过这般轻的惩罚,将信将疑地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磨墨取笔,写一句,便看一眼成晖。
成晖并没有睡着,但他仿佛晓得季沧亭的小动作似的,不时提点——
“执笔之人,姿态要端正,手稳心定,不可左顾右盼。”
“再重写一遍,不许用草书……”
“写字,心中需有字,需晓其中至理,重写。”
直至成晖的声音逐渐消失,季沧亭方写完千字文,满肚子抱怨道:“都按你说得做了,我总可以抱怨了吧,无论如何这个公主我是不会当的,你再逼我我也不会……嗯”
成晖这边一片静寂。
“太傅”季沧亭久久得不到回应,一股她所熟悉的,属于安息之人的气息蔓延开来时,她还以为自己是错觉了,复又问了一声。
“……老师”
萧冷的风带着靡落在地的落花飞入学堂里,突如其来的死亡,让季沧亭一瞬间感到四周都在往下朝着一个不可知的方向崩塌滑落。
“老师!老师,你别吓我!我做错了,你怎么打我都行,就是别吓我!我去找太医,你等着我!来人啊!来人!”
成晖的头渐渐垂了下来,在季沧亭一路踢翻桌椅冲过来的同时,他袖中的玉尺终于滑落在地上,彻底断了开来。
“真正的人君,不需要戒尺……”他说道。
三月廿九,两朝首辅、四海共师太傅成晖突然逝世,举国震动。
作者有话要说: 太傅为什么会选择死,原因有三——
1.他作为权力矛盾的中心点,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救得了这个内忧外患、且依仗着少部分能臣撑持的国度,这个国度需要打醒更多人
2.作为有至高道德感的人,再次看到了当年自己参与“弑君”时用过的
3.为师者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昏庸如宣帝亦然,他希望随着自己的离去,宣帝能重新做人
最后,真正的人君要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