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沧亭犹然记得那年她因时势草草登基后, 为扫荡大越中残余的匈奴与其他趁机扰边的夷邦, 曾一年内自炀陵出征九次之多,彼时她根基不稳, 时常有大臣密奏有人暗中筹谋让世家大族代卫越立新朝, 而作为世家之首,成钰便成了野心者的目标所在。
有传言说,左右季沧亭与成钰患难情深, 不如让成氏代越, 开辟新朝。
那个时候, 人心思危, 有忠于大越的臣子奏请她当机立断赐死成钰, 以免发生宫变之事。
提出这种建议的臣子并非是恶人,反倒是些早年为大越鞠躬尽瘁的老臣。季沧亭虽是绝不可能做出此事,也是日夜难眠, 后来只得将成钰远封出去, 以免遭到臣子的暗杀。
提出让成钰远离炀陵建议的人, 就是石梁玉。
彼时他拥立有功,又素来兢兢业业, 办事仔细,让季沧亭出征时后顾无忧,比较起其他人激烈的手段, 他的建议显然圆融许多。季沧亭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建议,只是未想到昔年同窗,那般当年寒雪里倔强不屈的面目, 偏偏在所有人都对得起他的时候,猝然露出了狰狞的一面。
“嘶……你掐我胳膊干什么”被扯到人群后面的穆赦被季沧亭抓得吃痛,挣开她小声道,“你们中原人的官场里不是看资历的吗,怎么这年纪大的反倒怕这年轻的”
“呵,当你本觉得是棵小白菜、炒熟了吃到嘴里却发现是棵黑心菜进而被毒死时,旁边吃菜的人当然会怕了。”
季沧亭眼底杀意弥漫,只是不会武的穆赦在身边,她晓得冲动会连累于他,并未动手。而就在那抱着孩子躲到武帝祠里的刺史将要被拖走时,有人却动了。
一个黑影从人群里冲出,手中拿着银亮的匕首,大喝着直直朝石梁玉冲来。
“石贼乱我朝纲!我成氏门生代天下人取你人头!”
“大胆!”一直站在石梁玉身后的于统领拔刀一斩,当即一刀贯胸,将那刺客当场斩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尚滞留在武帝祠里的百姓们静了一瞬,立时炸了开,惊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一片混乱里,季沧亭被周围惊慌的百姓们推搡着离开武帝祠,离石梁玉不过五六步时,听见他神情冷漠道:“本官为迎接成国公入朝辅政,未意遭此行刺……刺史,你若当真不愿为朝中继续效力,便代本官给国公带句话——读书人本为黎民,何因私仇陷苍生于战火”
季沧亭低头看了一眼那倒在血泊里、穿得仿佛像是个儒生的人,目光扫过他耳后隐约露出的一小片刺青,眼底暗沉了下来。
几个时辰内,潞州城就传遍了成国公要杀石梁玉的消息,一时间街头巷尾流言纷飞,好不容易从战乱中恢复了几年生计的百姓不免有几分怨言。
——石太尉便是真有什么不是,也是先帝身边的遗臣,直接行刺杀之举,成国公名声在外,原来也是个为了争权夺利不顾百姓死活之人。
“……这是诬陷!”
驿馆里,徐翰林气得走来走去,“徐某素知石莽当年惯会引导谣言,而今他竟也使出此招中伤座师清名!真真小人行径!座师莫急,我这便去写一篇檄文痛斥此等恶行!”
刚刚回来的季沧亭看着徐翰林气哼哼地冲出去,坐到气定神闲的成钰旁边,道:“我当时就在那里,瞧着那刺客是石莽当年蓄养的死士,如今应是留下来由他儿子继承了。”
成钰道:“你怎就不怀疑真的是我派出去的”
季沧亭:“怎么会,你又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你能派谁你一家子上下除了笔杆子耍得溜,还有……等等,我自从回来开始,怎么没看到剑宗”
昔日朝中成家手中并无兵权,但罕有武将敢登门挑衅,乃是因他家宅中坐镇着一个当世剑道第一人。
石莽年轻时曾为禁军,初得圣恩,一路扶摇直上,自负武勇,某次陪同宣帝去成家赴成家长子的婚宴,宴上为宣帝助兴,拔剑作歌,见他满门儒生文士,意在挑衅,拔剑欲佯刺成晖。却不料成晖旁一个沉默寡言的清俊中年,随手取了案上铜筷一丢,当场一声崩然碎响,石莽剑断,人退,连同握剑的手也从此留下隐伤。
世间武人的眼中,在成家当了几十年客卿的剑宗独孤楼是真正的侠者,从不生事,也绝不怕事,他答应护下的人,必保周全,他立言要杀的人,也绝无生机。
“你让剑宗去杀石梁玉”季沧亭摆手道,“这不好吧,让他出个门就够难为他了,你还让他去杀重重保护之下的当朝重臣,不合适不合适。”</p>
“无所谓合适与否,我没有要在这时候杀他,无非是想让他知道,成钰不是叔父兄长,处处清正皎洁,他敢造一次谣,我便敢坐实一次。至于百姓以何看待于我,天长日久,自有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