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光支使着于三登梯子换下原先食店的幌子, 挂上新做的酒肆招牌, 阿圆也在边儿上指挥,“高了,高了,低了,低了……”惹得于三回头瞪她。
对阿圆的敌意,于三本来不大搭理, 但后来许是觉得这样太吃亏,又或者是小店的日子着实无聊,便也回击起来,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活似一对儿冤家。
不过也有好处,在于三的刺激下, 阿圆的口才一日千里,几乎已经找不到曾经憨婢子的影子了。沈韶光对此很是欣慰。
沈韶光一边儿摊着煎饼,一边与食客们提前道歉打招呼,“后日十五,小店正式更名酒肆,以后专营些酒肉菜肴, 也有各色面点饼食,只是晨间不再卖朝食了。还请各位客人也似如今一样,常常光顾。”
当下就有七情上面的, “啊那我们以后去哪里买这样的好煎饼吃”
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哎呀, 小娘子继续卖朝食不好吗”
“我家小郎君每日都要吃过这饼才去上学, 突然跟他说没有了,他不去上学怎么办”
一个白衣士子摇头,“某将远游,本以为回到长安时还能再吃到小娘子的煎饼,没想到……”
有这些遗憾和盛赞,沈韶光觉得圆满了。人心大约便是这样,若走时,没个挽留的,就太也没有滋味儿,虽然这挽留并不会改便远行者的心意。
另一位食客的遗憾,沈韶光却有点受不起。
自那日柳丰提亲不遂之后,便少来店里了,但他不来,他的仆从来,依旧经常几套几套地买煎饼。
沈韶光自然也跟他这仆从说了。晚间柳丰亲自过来恭喜沈韶光,又不无遗憾地笑道:“以后再难吃到小娘子的煎饼了,衙里那帮馋鬼可如何是好”
沈韶光除了回以微笑,不知道说什么,这位柳郎君真是个君子人。
关于晨间朝食停业的事,沈韶光是认真思考过的。
如今晨间卖煎饼的收入所占比额很小,但占的精力却不少,头一晚要准备,第二日又早起,忙活到太阳高升再买菜准备午餐,一天三餐地忙活,着实有些累,是到了有所取舍的时候了。
况且,如今的酒肆是惯常不卖早点的,既改了酒肆,那就按照规矩来吧——免得被人挑理不是沈韶光嗤笑。
沈韶光这两三个月一直惦记着云来酒肆的事。奇怪的是,那边没什么动静。
莫不是憋着什么坏呢又或者这事根本是那两个坊丁蒙人的再或者——真有什么“祥云”笼罩着自己,帮自己打点了沈韶光有点种田文跳到悬疑文的感觉。
其实云来那边也郁闷,尤其看到沈韶光堂而皇之地干脆换了酒肆的牌子,冯掌柜没脾气地笑了,小娘子,有贵人疼的漂亮小娘子,果真都硬气得很。
沈韶光不知道冯掌柜给自己安排的是言情宠文戏,决定踏踏实实走她的市井种田路线。
根据规模、位置、背景,自己的本事,沈韶光给沈记酒肆做了市场定位:中档特色酒肆。
崇贤坊属于中高端社区,不说达官显贵、豪商富贾,便是普通住户也小有余钱。在这里,破旧小馆子利润低不说,还容易被嫌弃,大酒肆毕竟曲高和寡,又不是东西两市,只单一个坊恐怕养不起——当然,沈韶光也开不起,那么,一个干净的、有点情调儿的中等酒肆应该是合适的。
其实,沈记这点面积,和正常的中档馆子比如云来酒肆比,是有点小,但考虑到是在坊内,客流就这么多,也就勉强算是了。
说到酒店的档次,就要提菜品,这就涉及另一个定位——特色。
沈记酒肆的特色是小菜大做,或者如于三所说的,“以贱作贵”,通过精工细做的方式使这些普通食材升值溢价。
如今的中等酒肆,经营的多是鱼、羊肉、牛肉类菜品,高端酒店除了地方豪华,菜做得更精细,食材也更高级,除了鱼、羊肉、牛肉类菜品外,多有鹿尾、熊掌、驼峰一类珍肴。
沈韶光却要玩个差异化营销,坚定猪肉菜不动摇,再加上鸡鸭等家禽——在这个时代,鸡不算肉,价钱也便宜。
说到鸡不算肉,还有个挺逗的事。贞观时一代名臣马周喜欢吃鸡肉,一到地方上就吃鸡。有人去告状,太宗说:“我禁御史食肉,恐州县广费,食鸡尚何与”1看看,看看,李二陛下亲口说的,鸡肉不算肉!
鸡肉不算肉,据说是因为鸡小,不用专门的屠户宰杀。沈韶光却觉得,可能是因为喂鸡用的粮食少,养起来也方便省事,不管乡村还是城市多有养殖的,所以鸡肉便宜,又因为便宜,所以被认为不是“肉”。
其实鸡肉、猪肉都很好吃啊,也完全可以烹制出精美的菜肴,提升他们的档次定位,扛起振兴鸡肉、猪肉的大旗,沈韶光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为了配合精致的烹调方法和中档的菜品价格,沈韶光甚至专门去淘换了一批杯盘瓷器,有杯有壶,有大中小三个型号的盘子,又有汤碗、饭碗、汤匙等等,一色的洁白匀净胎质,细腻光润釉面,没什么花纹雕刻,有种朴素淡雅的美感。
那瓷器商人说是邢窑瓷,沈韶光对瓷器名窑没研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单以品质来说,是很好的。关键是,价钱不很贵。
瓷器商人说,邢窑虽然是老牌名窑,但如今有些式微,好多人更认定窑。
“定窑哪有这样又匀净又薄的胎子”瓷器商人一副为邢窑不平,活像忠臣蒙冤的样子。
沈韶光笑着付了账,在瓷器店主人那里得了识货伯乐的美誉。
沈韶光又跟于三讲摆盘的门道,颜色的搭配,留白的魅力……粗听,你要以为她在教于三国画。
“按小娘子的摆法,一盘能分成三盘了!”于三怀疑地看沈韶光。
沈韶光被人怀疑奸商也不生气,“少放点菜不是目的,美才是目的。当然,也不能因形而损质,毕竟人家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吃盘子的。”
于三点点头,觉得小娘子还有得救。
沈韶光又督促于三练习雕点萝卜朵、黄瓜花什么的。
学国画的多少都能自己鼓捣鼓捣章子,沈韶光给自己刻过一个沈字章,就是盖在煎饼袋子上那个,但让她刻萝卜花就不大行了,没想到于三新上手就像模像样,这大概就是天生的巧手。
阿圆看他们玩得有趣,也加入进来,雕了半截,看看于三手里的,再看看沈韶光手里的,生气地把自己的塞在了嘴里,“咔嚓!咔嚓!”从此绝了学雕花的心。
有前面食店时期的积累,沈韶光的酒肆运行起来比真正的新酒肆要容易得多——不管是从客流方面,还是自家经营方式上。
中午还要差一些,毕竟做官的、经商的好些都不在,晚间的时候几乎天天客满,其中不乏豪富。
沈韶光正盘账的时候,走进来一个留三绺美髯、穿锦面裘衣的老者。
时候还早,店里没什么人,沈韶光请老者随意坐了,又用小托盘端过一杯饮子来,笑道:“老丈喝些热热的红枣枸杞饮子暖一暖。”
已经到了深秋初冬,不知什么时候初雪即至。为了驱寒,沈韶光用姜、红枣、枸杞煮了这红枣枸杞饮子,喝下去,全身都暖融融的。
自从来了于三,又不做早点生意,沈韶光多了不少闲情逸致,比如煮点私房饮子。后来有熟客来便分出去两杯,再后来便干脆成了店里的免费饮品。
听沈韶光叫“老丈”,老者有些感慨地一笑,道了谢,端着饮子,又打量店内布置,目光落在那幅山村野店图上。
沈韶光递上菜单,老者看看菜单上的字,又看一眼那画,“小娘子这菜单子是请何人写的”
“市井小店,讲究不起,是儿自己胡乱写的。”
老者有些惊讶地看着沈韶光,“那墙上的村店图也是小娘子所画”
“是,胡乱涂抹,让老丈见笑。”
“不知小娘子师从何人”说完自己先笑了,可是魔怔了,小店主人能师从何人,但也或者是没落了的大家子弟,又想到这店名“沈记”,便仔细地打量沈韶光,似想从她脸上看出另一个影子来。
沈韶光胡扯:“是一位舂米的李娘子。”也不算全胡扯,那位四十余岁的宫女老师,原先确实做过舂米的活儿,哪怕后来转司教学,手上曾经磨出的茧子也还在。
老者没能从这娇艳的女郎脸上看出什么故人影子,便点点头,民间能人异士很多,坎坷际遇者也很多,今日故地重游,心头缠绵着陈年旧事,故而见什么都生出些疑惑来。
老者随意地点了招牌的“狮子头”“玛瑙肉”“鸡脯茄丁”“炸子鸡”“鱼羊鲜”“芙蓉肉”,又要了“醋鱼”“烩菘菜”“香醋芹梗”“八宝豆腐”,酒也要了一角。
菜陆陆续续开始上,阿圆一盘一盘端过去,摆在食案上。
阿圆长于市井,又本也是粗枝大叶的性子,沈韶光虽也教了她些,动作上仍难免不够细致,老者轻皱一下眉头,却没说什么。
沈韶光接过阿圆手里的热水壶,笑道,“儿给老丈先烫一小壶吧”
老者点头。
沈韶光在旁边正坐,缓缓地把热水注到烫酒的皿子里,忖度着时间,手指碰一下壶壁,温度适宜了,拿起酒壶,略摇一摇,使壶里的酒热度均匀,用雪白的布巾子擦过壶底,才给老者倒上一碗。
老者微笑着点下头,赞的却是别的,“小娘子做得好玛瑙肉。”
还没吃,先说好,要么是恭维,要么是曾经吃过的,这老者想必是后者。
沈韶光笑眯眯地道谢,又请客人慢用,便拎着壶去了厨房间。
其实店里一般都是直接端上烫酒的皿子,倒好水,就不管了,由客人自己烫酒,但刚才阿圆动作大,似惹人不快了,沈韶光便去描补描补。
想来这老丈非富即贵,家中规矩严,婢子们都屏声静气、小心谨慎,没见过阿圆这样的……
沈韶光护短,觉得阿圆动作虽大了些,但算不得粗鲁,最多算是——率真可爱,看来旁人并不这么想。唉,服务业啊……
沈韶光又疑惑,这老丈非富即贵的身份,怎么身边没带个随从奴仆,就自己个儿跑到外面吃酒来了
正琢磨着,老丈的仆从来了,还带来一个熟人——林少尹。
“安然,来!”老者笑着招呼林少尹。
以字相称,见到林少尹依然安坐,恐怕不只年龄高,身份也高,沈韶光猜,这位想必是朝中大员,三品及以上的。
果然,林少尹上前行礼,称“李相公”。
嚯!当朝宰辅。
两位高官寒暄,那位宰辅的仆从过来要求包场。
沈韶光笑着答应了,包场这种事,最喜欢了,干活少,又有钱拿。当下利利索索地在纸上写了“贵客包场,敬请见谅”,亲自贴在往常当成菜品广告牌的木板架子上,拿到门口支开。
小风钻进绵袍领子,沈韶光拢一拢领口袖子,看看天色,有点阴,保不齐明天就会下雪。进了屋,随手关好门,落下毛毡门帘子,又进厨房嘱咐于三和阿圆两句,就盼着客人吃得好,于包场费外再多给些小费——有钱人大多手松。
回到柜台后发现忘了给林少尹端红枣枸杞饮子了,但看他们已经吃起酒来,也便作罢,只在柜台里猫着。
阿圆拿托盘端了醋鱼上去,这回动作就轻柔多了,沈韶光暗叹孺子可教。
李悦尝一筷子醋鱼,“清爽淡薄,有江南烟雨的味道!”
林晏微笑,也夹了一箸,确实,清淡新鲜,迥异京里蒸鱼的厚重,倒更似鱼脍。林晏用眼睛的余光看一眼那边高大柜台后的店主人,祖母的舌头果然灵,沈记确实换了庖厨。
“彼时闲暇,尝泛舟湖上,便是有些微风雨也不回去。披蓑戴笠熬上半天,总能钓上几条鱼来,以鲤鲫居多,间或也有鳜鱼,有一回还钓上了一条四腮鲈鱼来——只可惜没有嘉宾分享。” 李悦的笑渐渐淡下来。
停顿了一下,李悦复又笑了,“在江南时,时常惦记京里的浓油赤酱,惦记晨间的胡饼芝麻香味,还有西市胡人酒肆的把子羊肉,如今回了京,又惦记起吴中的莼菜羹、鲈鱼脍来。人哪,还真是奇怪。”
林晏平静的声音:“江南湿润温暖,京里四季鲜明,各地饮食与其气候、物产相关联……”
沈韶光一边算账,一边支棱着耳朵听人聊天。嘿!这位宰相有多文艺,这位少尹就有多么地不解风情!
老相公聊的是江南烟雨、莼鲈之思,林少尹说因地制宜、地移食易,就仿佛诗歌对上自然课……林少尹真是白瞎了他那张如诗如画的脸啊。
沈韶光偷眼看看那位宰相的侧颜,真是个帅老头儿,眉眼温润,又带着点旷达,三十年前估计也是女郎杀手。跟这位经年的真金华火腿比,林少尹只能算半熟的头年货,“文艺少女”沈韶光马上对这位少尹嫌弃起来。
李悦却不嫌弃,颇慨叹地点点头,“你说得很是!想多了,平添多少遗恨。”
林晏冷清的眉眼终于控制不住闪过一丝憾然,很快又归于了平静。
不知是天阴还是天黑得越发早了,屋里渐渐暗下来,沈韶光端了大烛台过去,放在两位客人不远处,把壁上的灯也点着了,又重新给两人烫了酒。
看酒肆小娘子轻柔舒缓的动作,雅致娴静的面庞,李悦突然想起她叫的“老丈”来,笑道:“也不怪我总是怀想过去!适才进来,小娘子叫我‘老丈’,我还愣怔了一下,原来虽不曾‘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也已‘老之将至’。”
李悦晚婚,前面几个儿女又没立住,现在还没有第三代,平时同僚叫的都是官称,乍然听人叫“老丈”,不免有些不适应。
沈韶光手一顿,接着拿白布巾擦过酒壶底,轻轻地给李相公倒上酒,“郎君请用。”
李悦和林晏都愣一下,继而李相公便哈哈大笑起来,便是林晏也忍俊不禁。
“你这女郎啊——”李悦指指沈韶光,笑道,“真是促狭。”
沈韶光皮厚,笑道:“之前是儿叫错了的。”
李悦又笑起来。
林晏看一眼沈韶光,适才烫酒时还有两分仕女样子,这会子笑得眉眼弯弯,似调皮小儿,再想到她过去各色奇诡言论,不免再次给沈韶光扣上“巧言令色”的章子。
阿圆又端了炸子鸡上来,沈韶光帮忙摆在案上,笑道:“这道菜,是用三个月以内的嫩鸡,先煮、再隔水炖、再炸制出来的,外脆而里嫩,需趁热吃,两位郎君请用。”说完微微一福,隐回了柜台后面去。
今天李悦来到崇贤坊,故地重游,想起许多的前尘往事,再加上老友的托付,对着林晏,便伤怀感慨起来,但这伤怀感慨却被沈韶光一句“郎君”给赶跑了大半儿,李悦也就不再说那不开心的事,转而专心替老友办起差来。
“安然年几何矣”给人提亲总是从问年龄开始的。
“晏二十有五了。”
“合该娶个新妇了。家里太夫人可有中意人选”
沈韶光差点击掌,我说我是被厨艺耽误的半仙儿吧“必得佳妇”应在这儿了,宰相做媒,那必须是高门贵女啊。
“晏不知。”林晏回答。
不知道就是没有,李悦笑道,“某前日去秦仆射家吃酒,见他家小五娘出落得越发好了。上次见她还是三尺小童,梳两个鬏髻,却已经能把《论语》《诗经》背全、做一二小诗了,只是有些调皮。这次再见,已完全是大女郎模样,性子也沉稳了……”
林晏只听着。
“安然可见过这秦家小五娘”李悦却转了话头儿,挑眉笑问。
“晏见过这位女郎。”
李悦就这么笑着看他。
林晏抿抿嘴,正色道,“晏门庭衰微,恐不配秦氏女郎。”
沈韶光笔在账本上一顿,秦五娘那样的贵女加美女加才女,竟然不愿意吗所以,果然林少尹在怀念他那未婚妻,深情人设不动摇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