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肯不是很喜欢他嘛”
咦,这个话题很难聊,程西总不能说,是程若航不肯吧。更难解释为什么了。
就在她语塞之际,有人的造访,算是解救了程西。
“程小姐。”姑姑的地盘,自然不是喊程西的了,程西见姑姑有正事谈,只窘着一张脸说先去前面了。
“对了,纪东行先回去了。”程西想起这茬时,顺便看清了访客,是在电梯里绅士给她让行的那位男士。
“嗯,你先去前面吧。”姑姑应着话并招呼那位男士。
程西侧身往外走的时候,听到对方与姑姑谈论她,姑姑很坦然地说,是我女儿。
姑姑作品展里,压轴出场的是套龙凤褂,“瑞兽紫金袍”和“凤彩裙褂”,工作室给出的官方数据,光新郎的喜服就耗时近四千个工时,新娘翩跹的影姿,加上中式盘髻的点翠工艺皇冠,一对模特,宛如画中来。
姑姑当初设计这套喜服的主题,定为,相思定不负。
听助手小云说,中西嫁衣的所有珠宝赞助都来自席氏旗下的斯年珠宝,席氏这次东家也亲自来观展,希望新百货商场能谈下姑姑婚定品牌的入驻权。
程西恍然大悟,原来那位西装革履的绅士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席。
她不禁侧侧身,往不远处端坐的某人寻一眼,她想再定睛看一看,怎样的一个男人,能让贺正庭折了又折,怎样丰神俊逸的一个男人,能让一个女人甘愿为他去死
这样一个背负着原罪的男人,熨帖的衣裳里,是一躯还算周正的身子与皮囊。
不怒而威的礼数里,有几分傲慢的城府,像是觉察到有人目光落向他,他隔着几个人影,侧脸看过来的动作太利落,以至于程西慢半拍地想要收回目光时,就显得太拙笨,倒是他一副翩翩公子哥的神色,冲程西微微一颔首,程西没有理会,掏出手机假装对展台上的模特拍照。
谢幕时,姑姑随自己的作品一道上台。程西有些动容了,坐在位置上默默抹了把眼泪,小云揶揄,“想嫁人了”
“我从来没跟姑姑说过,我以她为傲。”
“那是,姑姑她是天生吃这行饭的料,你去看看台前台后送的花,就知道咱们姑姑是个万人迷的不老妖精了。”
程殊让小云粗略记录下圈内人今天捧场的花篮、鲜切花都出自哪些人,她是个记仇但也念恩的人,今日的捧面儿,他日是得要还回去的。
程西帮着小云一起记录,其中不乏一些爱慕人士的玫瑰、百合……
庆功会上,姑姑举着杯盏,说鲜切花丫头们有喜欢的就分了吧,包括绣坊里的所有绣娘,女人没有不爱花的,爱花也得惜花,这些个花骨朵平白扔了,怪可惜的。
就让她们能鲜亮几天算几天吧。
揽下的所有的花篮、花束里,大部分都是中规中矩的各色玫瑰、百合,唯独一束,是很不起眼的小雏菊,黄蕊白瓣,清淡得很。
骨朵也很少,小云放在手上粗略数了下,只有二十朵,“姑姑,你也喜欢雏菊”
程殊盘髻的鬓间,落下几根发丝,接过助手手上的那束花,花里一张卡片,程殊没细看落款,只一句: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姑姑听了会神,随即弃了手里的杯盏与花,疾步跑了出去。
程西在她身后喊她,也充耳不闻。
平野枯草,禁不住星火,燎起来,便会烧红了天。
程殊太熟悉他的笔迹,与他初会时,他秃笔淡墨一首温庭筠的《侠客行》:
欲出鸿都门,阴云蔽城阙。
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
白马夜频嘶,三更霸陵雪。
丢了笔墨,眉眼含笑地对介绍程殊拜师的同僚说,这学生年纪大了些吧。
那年程殊会他,十六岁。
陈绍卿二十六岁。
陈绍卿是个大学外文讲师,寒暑两休,会在同僚的书画室里帮着指点学生,但都是些家里送过来指望培养些兴趣、性子的小娃娃。
程殊归到陈绍卿这边,算年纪大的了。
无奈,程家对这幺女管教得很,同僚的书画室又名声在外,好在程殊有底子,自己早就能画一幅妥帖工笔丹青,家里送到这里,不过是老先生要拘一拘老来幺女的性子。
程殊自己说,老爹怕她出去厮混。
怎么个混法陈绍卿好脾气地呷茶问她。
程殊不禁红了脸,头一次甘愿屁股粘在官帽椅上,埋头入定手下的画。
程殊不算正规军地跟在陈绍卿身后四年,后者也从不拘她性子,任由她天高海阔地乱谈论,直到她浑不吝地含酒去喂他时,他一把钳住她亲昵过来的脸时,头一遭板了脸,斥她放肆。
程殊最任性的时候,曾当着他教书的学生面,轻狂地质问他,你敢说你没对我起过半点男女之心。
程殊被陈绍卿拂了面子里子,在国外那些年,她好几次想打电话告诉他:
我爱你,爱到骨子里了,到如今,我的骨头都是冷的。
……
东风细细,在程殊耳边却泣成了声。
她旗袍规限着,索性不拘任何风雅礼节,她摘开了几颗扣,腿才迈开了步子,高跟鞋也提在手上,展厅楼下,夜幕曦月,车水马龙,程殊一个个人影在眼前过着,缭乱不堪,她恨透了眼下自己的软弱。
发丝绕到唇隙里,程殊不用想,眼下的自己都妥帖不到哪里去。
可是她偏偏是不甘愿,哪怕是跌绊了身,她也想出来寻一寻。
她想问他一句,即便重隔二十载,留字不留面,这算什么
我过得很好,你为什么又要跑过来搅和我,为什么
程殊一个人瘫在一处塑像地基台边,程西携着披肩寻到她时,程殊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少女,“西西,是他,是老师……”程殊手里揉到一块去的那张卡片,展开,那句:
也无风雨也无晴。
写得太过刚劲,每一笔都似乎深思熟虑,落笔又迟迟不宜。
程西看到落款是:晏西。
陈绍卿所有的字画,都用表字落款。
程西恍然大悟,原来此西及彼西。
程西哑然,只能替姑姑抹泪,说外面风大,风扑了泪眼不好。
半世归来,很多情缘,已然不是是非可以清算得起的。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活了半辈子,已然该清醒的年岁了,终究还是败在这是非难算的账上。
陈绍卿说不清是何由,或是程殊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或是他终究见不得她的眼泪,抑或,他只想简简单单走到她面前,坦诚一句,相思确实不该相负。
程西扶着姑姑,替她归泪与发,看到马路对面一辆车里,下来一位风度男士,即便有些岁月痕迹,低调分寸的服装里,还是温和的风尘仆仆。
那份铺展开的书卷气是作势不了的,他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了手,隔着一些距离,垂手而立,又止步不前,仿佛眼前是汪洋大海。
程西痴痴地喊了一句姑姑,让她回头去。
千帆历历,半生归来,眼前的人,除了青丝里藏着些白月光,其余,仍是英年朗朗之貌。
程殊丢了手里的字,丢了肩上的风披,丢了一心要靠着程西才能有的支撑,风洒了眼角的泪,濡湿了散髻的发,箭步将自己归向他的怀里时,支离破碎的一句喃呢:
“老师……老师……陈老师……”
“是,是我,陈绍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