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维扬面露难色。
他虽然认了资狗父母,五百块钱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得出来的。
犹豫半响,他走过来敲甘金花的房门。
“甘姨,方便进来吗”
甘露正躲在门后吃瓜,听见问话,把门拉开一道缝,放他进来。
程维扬也不寒暄,直接开口借钱:
“甘姨,麻烦你先借给我五百块,等下个月,我爸妈寄钱过来,我就还给你……”
甘露呵呵,不等姑妈出声,一口答应:
“行!你妈妈的伤要紧,五百块也不是大数目,我拿了存折送你爸出去,在路口的信合社取给他。”
程维扬一脸感激。
守在门口的干瘦老头,也松了一口气,催促甘露别磨蹭,马上跟他一起下楼:
“去得晚了,信合社的钱就被人取光了……他妈腿上的伤越来越重,不能耽搁。”
甘露心里冷笑,脸上不动声色。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这座楼,拐过一个弯,甘露没有朝出口方向走,掉头直奔军管队。
小老头狐疑,脚步越走越慢,大声提醒她:
“小姑娘,走错地方了吧”
“没错呀,我就是要请你去一趟军管队,好好交代你搞封建迷信的事。”
小老头吓得浑身一颤:“你别胡说八道!我啥时候搞封建迷信了!”
“你家里养着一个死人,还要给死人吹电风扇,这不是搞封建迷信,是什么”
小老头黑了脸,眼神阴鸷地盯着甘露。
甘露毫不怀疑,如果四周无人,他敢杀人灭口。
既然撕破了脸,就没好声好气这回事,她冲远处执勤的哨兵招手,非得给这老混蛋点颜色看看。
小老头见势不妙,撒丫子就跑,比狗撵的兔子窜得还快。
小哨兵看得莫名其妙,问甘露:
“咋回事那人欺负你了”
“他耍流氓,看你来了就吓跑了,谢谢你啊小同志。”
小哨兵轻笑:“小姑娘,在咱们院里你最小,我都二十了,你得喊兵哥哥。”
甘露做个鬼脸,溜回姑妈房间。
甘金花从头到尾都懵着,不知道侄女闹哪一出,猜测不是好事,压低嗓门追问她:
“李老头……走了”
“跑了!他就是个骗子,来骗程维扬的钱。”
甘金花叹气:“他每次来,都打着维扬他妈的幌子,一开始胃口还小,三十五十就能满足,现在一开口就是几百块,维扬家又不是开印钞厂的,哪儿会有这么多钱给他”
甘露气恼:“程维扬的妈,小半年前就没了,死在p斗现场,这老东西拿死人坑钱,不要脸!”
甘金花惊得浑身一僵:“倩莉……死了”
甘露点点头,这件事她一直瞒着,不想让程维扬知道,哪想到他养父是这么一只吸血虫,简直没人性!
一开始要三十、五十,那是想细水长流,拿养子当下金蛋的鸡养着。
老婆一死,断了跟养子最后的牵系,当然要赶在秘密揭穿之前,狠敲一笔棺材本。
甘露把崔倩莉的死因说了一遍,叮嘱姑妈:
“这个黑心老头被我吓走了,以后不敢再来,我明天就写一封信去他单位,揭发他这种败坏工人阶级形象的丑行,程维扬那边,你暂时先瞒着,等国庆节后再告诉他。”
……
甘金花明显比甘露多愁善感,故人的死,让她许久不能释怀。
甘露这边,没工夫春花秋月,这场大戏,还得靠她才能继续唱下去。
明面上,她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去一趟冠华食品厂,“看望”程维扬的养母,帮着母子俩传递消息,互报平安。
为了把谎撒圆,她悄悄跟姑妈打听程维扬的日常喜好,知道他养母还活着的时候,时不时就给儿子送家里渍的果子、烙的点心。
甘露没这手艺,暗戳戳去副食品商店,挑常见的口味买几样,回来装进空罐头瓶里,乔装成家常手工自制款,忽悠程维扬。
惊走黑心老头之后,她故技重施,又去诓人家:
“程同志,你家的电扇已经买回来了,你妈的伤也快好了,这是她给你渍的果子,杨梅、瓜皮和红果,两种甜的,一种酸的,都是你爱吃的……”
甘露说得热闹,程维扬脸上的笑却僵住,半响没吱声。
甘露奇怪:“你怎么了不舒服受气了”
程大公子资狗成分,工人出身,一点点书卷气,都被腱子肉压下,吃嘛嘛香的人,生病不大可能。
甘露直觉他是被军管队的人尅了,刚要劝,程维扬已经恢复如常:
“我……没事,刚才帮食堂搬东西,有点累,休息一会就好了。”
他坐到方桌前,把甘露拎回来的两罐渍果打开,仔细地看,还问她:
“这些……都是我妈亲手给我做的”
“应该是吧,她亲手交给我的,说你喜欢吃。”
程维扬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思念,接下来无论甘露说什么,他都彷佛没听见一样,就那么抱着两个大罐头瓶,怔怔发呆。
甘露叹气,安慰了他几句,转身回到姑妈房间。
卢南樵不知何时过来了,正陪着甘金花说话,说得就是程维扬的混账养父,李四奎。
冠华食品厂收到甘露寄过去的揭发信,当即把他揪到工宣队,责令交代“诈骗”行为。
李四奎拒不承认诈骗,说那是跟资狗儿子讨要抚养费,他不能白养了程维扬二十多年,吃饭还钱,天经地义。
甘露觉得这话无耻到了新高度,工宣队居然就认可了,事情不了了之。
资狗没人权,程维扬有个资本家爹,就是他的原罪,他干什么都是错的,被坑活该,被打低头。
甘露心里腹诽,气鼓鼓地跟在卢南樵旁边,沿着林荫大道散步。
“傻丫头,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除了那个李四奎蹦出来恶心人,其它都挺好。”
程维扬的那个养母,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嫁给这么一个人渣,害了她自己,还坑了养子。
卢南樵轻笑:“这个李四奎在单位的口碑,还算不错的,没做过什么出格的坏事,这次财迷心窍了。”
“他那是伪装得好,扒了画皮,就是个小肚鸡肠的恶棍。”
程维扬好歹是他的养子,孝顺了他那么多年,都已经这么惨了,他还来下刀子!
来一趟,刮一趟。
程维扬的爸妈每月给他寄回来的钱,都便宜了姓李的一家子,他自己在11号院活成贫困户。
甘露愤懑,怀疑李老头来诓钱,跟那个李维周也脱不了干系。
一对人渣,父子相传。
李四奎土埋半截了,混吃等死,李维周还年轻,路还长远。
靠出卖大哥上位的人,热度一天天消减,又不学无术,人缘淡薄,没了风头和光环,分分钟被打回原形。
最多半年,就得凉透。
甘露算算时间,9月9日近在眼前,红日西坠,举国哀恸,大家和小家都会有遽变。
卢南樵不早不迟,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推荐进震旦,成为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是幸运,也是不幸。
甘露几番催促,他已经正式辞去白云公社革委会主任的职务,提前进入震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做辅教,学校还给他分配了一间教工宿舍。
甘露疑惑:“那你究竟算是老师,还是学生”
“暂时算老师吧,开学了就是新生。”
卢南樵说得淡然,心情却很莫名。
原本他、高举和顾修远,三人都被推荐到震旦大学,短短几个月,高举逃港,顾修远奔赴南疆前线。
逃了的一去不返,去前线的却可以顺利回来。
卢南樵刚得到的消息,九月开学的时候,顾修远就会离开战场,返校深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