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砂唔了声,算是随便。
回到市区已是中午,甘砂和图图吃过饭后分开行动,范围在洗车店附近。她在商城里找了家甜品店坐着,无所事事发呆。
位置朝着店外,不知多久后,路过一对惹眼的男女。男人不嫌热地一身黑色,不再是那件半旧不新惨不忍睹的枣红色短袖,身上这件虽款式简单但能看出衣料崭新挺括,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似乎还染了发,一头乌黑。女人飘逸竖纹长裙,编了一条半腰长的黑辫子。出众之处不在衣着与打扮,而是身材与年龄的反差给予强烈视觉撞击。两人年龄加起来不近百也有八/九十了。
而更巧的是,甘砂两人都认识。
麻痹的神经似乎被蜇醒,甘砂留下一碗半口未动的杨枝甘露,悄悄跟了上去。
甘砂知道男人反侦察意识强,没敢缀太紧,远远瞧见他们上了顶层,那里各色饭店云集,两人进了其中一家的包厢。一路过去两人间的距离看不出什么,交谈甚少,若即若离,符合这个年纪男女外出惯有模式。但甘砂心里疙瘩越结越实,身边人的关系似乎正以一种她未曾预想到的方式虬结在一起,交叠之处如树根结出巨大的树瘤。
这顿午餐吃成了下午茶,足足延续了三个小时。等待的过程有点微妙,不同于以往办案的蹲守,难以启齿的感觉却有个精准的描述,甘砂像在抓奸父母。一个是她的生父,一个是她男朋友的生母,看到父辈两个不可能有交集的人走一起,这大概是常人的第一反应。
离开饭店时,游静芙险些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孩撞上,段华池眼疾手快揽着她的腰避开了,而后不着痕迹轻抚一下。两人间似乎因此亲昵了许多,虽没有小年轻无所顾忌的牵手搂抱,但肩膀不时相触,又不曾远离,暧昧不言而喻。
一直到商场门口,段华池让游静芙等了一会,时间不长,足以让歇在太阳底下的车开足空调给车厢降温降温。车款式不新,但也洗得锃光瓦亮,车开到游静芙身旁,她坐进了副驾座。
每个场景一五一十落进甘砂眼里,拼凑出一个细腻又陌生的段华池。
胸腔隐隐做痛,喘不上气的压迫感再度袭来,甘砂就近坐到旁边公车站的候车凳。
甘砂设想过段华池与她妈妈甘平莹之间的微妙关系,但远想不到除了她爸爸章格之外,还有第四个人的存在,现在甚至不止四个人,或许还与游征的生父齐方玉脱不开千丝万缕的干系。
但现在直觉强烈摇醒她,段华池单身多年肯定不是因为她妈妈。而她的存在,大概算夹缝而生的意外
甘砂最后敲定两套房子,图图的是一居室,她的两居室。主卧宽敞可以满足她放置一个张电脑桌的简单需求,没有次卧会嫌小,有了次卧却也不知道搁置点什么,想了一路大概会吊一只沙袋或者木人桩玩一玩,毕竟她停职了,除了重建洗车店,应该会很有闲。
最后她和图图在小区门口等到了戴克,对方果然换了一辆稍微看得过眼的轿车,只是车里没有其他人。
这一晚,游静芙没有回十里村。
次日一早,甘砂给戴克留了张便签,请他有机会让律师转给游征,然后和图图一起离开。
甘砂也不掩饰消息的内容,便签纸上只有一句话,总共五个汉字,句末是一个奇怪的图案。戴克和白俊飞是先了解事实,明白整句话的意思,才能代入解出图案的奥义。看来甘砂想让游征逆向解题。而这事,的确也该甘砂直接传达最妥当。即使游征不能顺利解题,估计她也不会再给出进一步提示。此次入院似乎锉灭了她的所有士气,甘砂已然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
戴克仍不死心,挽留道:“昨天我们去见过律师,现在证人环节出了点问题,所以案子应该还有转机,不如……”
那副病恹恹的嗓音让她冷漠惯了的面孔更显刺眼,“那等有结果告诉我一声吧。”
白俊飞按捺不住怒气,“你什么意思yoyo总归是为你留下的吧。”
“我求他了吗”甘砂停步回首,冷冷看着为游征站队的两人,无比希望他们此刻噤声,他们每为游征辩解一句,她心里算在游征头上的账就多一笔。
数日来的夜晚她曾想过无数回,如果游征顺利出境,哪怕他们此生不复相见,这个人也不曾忤逆过她的意愿,仍是一个完美的恋人,也许她能保住这个孩子。但游征的乖张毁灭了她的设想,背叛了他们的默契,即使最后他能无罪释放,甘砂大抵不会带着这份巨额风险去痴等。
目睹他被铐上手铐那一刻,失望、憎恨冲上心头,甘砂理不清的原因如今也逐渐脉络清晰,并再度加深了当初的情绪。
她到底把孩子和游征直接挂上了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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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征看到便笺纸时犯了个蠢,问他这纸能不能留着。律师说当然不行,只能看看,带不进去。游征噢了一声,注意力回到那几个字和图案上,让他交还戴克保管。
甘砂字如其人,潦草又英气。他以为第六个也是字,但琢磨了半天看不出是什么的草书。
“还有没说其他”他又问。
“没有了。”律师说。
“‘我们也有过’什么……”最后一个符号不像符号的鬼画符,跟希腊字母β往左照镜子映出一对蝴蝶翅膀似的。
“不是翅膀吧,我看像兔耳朵,你懂的,兔女郎那种。”同监舍的一个人看游征以指蘸水在地上画出的图案说。
兔女郎背后的性暗示挑起这群燥火旺盛的男人一阵促狭的笑。
离游征进看守所已经过去大半个月,焦青山可能因自己的案子焦急,也或许想干耗掉他的精力,虽不时找茬,但暂时没开始第二场单挑。游征在监舍的地位不上不下,有几个敢接他话头的人,可焦青山眼风扫过,几人登时又缩头缩尾。
有个认真一点的说:“这哪来的图案密码也要看具体的情境吧,我倒也觉得像蝴蝶翅膀。”
“是这个道理……”游征颔首,开始逐一比对能回忆起的情境,看是否与甘砂有过类似的交谈,“应该是一个名词……抽象或者具体……”
前头的“兔女郎”被否定,面子上挂不住,死鸭子嘴硬:“也不一定是蝴蝶的翅膀啊,也有可能是那――”他想到更邪恶的黑木耳,但游征面有不豫,溜到嘴边又咽下去,“呃……也可能是……小天使!嗯!也可能是小天使的翅膀嘛!像这样――”两根细胳膊缩起,扁薄的手掌扑棱了两下,配上年轻无畏的面孔,天使看不出,倒像挣扎的落水鸡,立刻有人打岔轻推他一把。
“狗屁天使,你这是鸟人!”
众人哄笑,唯独一人枯坐地铺,默默盯着浅浅干去的水渍,直到洗澡铃响也不自知。
游征如遭雷噬,而这道闷雷是很早之前他给自己埋下的隐患。
那时在亡命途中,他跟甘砂说“我跟她有过一个孩子”,一句话敷衍掉那段难堪的旧情,而如今报应来了。甘砂故意漏掉量词“一个”,让他不能立刻顿悟,在他琢磨这段时间,好奇和焦虑会堆积,直到大悟之时转换成一记当头钝痛。一个看似简单的“也”字,实则是她精准的以牙还牙。
我们也有过一个小天使。
这恐怕是她的心底完整的声音,弯弯绕绕到达他这里,已沾上不可避免的绝望与恨意。他知道她恨他,从交错的警用电筒光间最后一眼里就知道,这份恨意可以让她保持清醒,不至于为情迷失,因爱羸弱,却无法掩盖他的失责。
他的责任不是对她负责,甘砂来去如风的一个人,也不会稀罕他来担责。这段感情无法善始善终,游征始终于她有愧。
未曾谋面的小天使以鲜血献祭他的抉择,用残翼作为墓碑,摧毁他摇摇欲坠的坚持。他曾经历过“丧妻失子”的剧痛,此后逐一浮出水面的证据把那场车祸指向诈死,剧痛被现实的荒诞扫清,独留下绵绵怨恨。而如今,哪怕他一厢情愿甘砂虚构了流产报复他,一条条不争的事实也将他推向无望。
甘砂也许会说谎,戴克和白俊飞的沉默却是如山铁证。
游征整个人轰然倒塌,当他以为只是自己心神恍惚,肉体的痛觉唤回了涣散的意识。
余人消失的监舍里,焦青山抡起拳头一下一下砸他身上,游征两拳护着脑袋,不知是痛的还是放弃抵抗,缩在墙角只随着焦青山的拳脚颤动。
原本一片茫然的脑海挤进了一个身影,游征想起“红厂”那晚,去宾馆的路上,甘砂走他前面,霓虹迷离,裙角轻飞,时而回眸,巧笑嫣然,魅惑而危险。那晚穿黑色吊带裙的她性感又嚣张,明明上一刻还在他面前含笑慢吞吞脱着黑丝袜,露出线条优美的双腿,下一瞬就虚压他身上,枪口抵着他的命门。
这样的女人才够劲儿,不止是体能上相当,更是那股在异性面前的魄力,让他觉得甘砂与他势均力敌,互相角逐可以维持恒久趣味。
女人的幻影给他注入一剂强力兴奋剂,游征一跃而起,绝地反击。焦青山以为鸵鸟到底的人肉沙包这一下兔起鹘落,狠狠给他喂了一拳,两人扭打到一起。
游征眼前的人不再是简单的焦青山,而浓缩成一切艰难阻遏的代名词,他便是游征要伐倒的巨树。
血液的潮热模糊了眼角,黏稠冲洗了鼻孔,腥味蔓延了口腔,让这场搏击丧失格斗的动作美感,成了彻头彻尾你死我活的拼杀。
关闭监控的十分钟几时过去,其他人何时返回监舍,游征和焦青山不得而知;有人喊着让他们停止,甚至触动报警器,他们也浑不在意。
直到警铃大作,警棍粗鲁地隔开两人,甚至砸到各自身上,游征和焦青山才停下来,倒在几乎血洗的地板上,气喘如牛瞪着快要掉出的眼珠仇视对方,浑身上下骨头散架似的,麻木潮热一片。
这一血拼,以各自断了三根肋骨躺医院半月,最后关一个月禁闭惨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