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文华殿,又出了午门, 朱成钧脚步不停。
展见星眼看他还要往外走, 有点踯躅:“王爷,有话不能在此处说吗?”
朱成钧扭头:“心虚了?”
“我——下官有什么可心虚的。”
朱成钧转过身, 向她走过去。
他步子迈得不算快, 但那股直逼而来的气势惊人,展见星不觉往后退去。
朱成钧边走嘴角边挑起来, 似笑非笑:“还说你不心虚。”
展见星眼神一闪:“王爷,有人找你。”
“别找借口, 你要在这里说, 也可以——”
“老身请问, 前面可是代王殿下吗?”
苍老的妇人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朱成钧脚步一顿,才知展见星居然没诳他。
他转回身去, 挑起的嘴角同时放了下去, 只余一脸木然。
身后, 是一老一少两名女子,年老者衣饰不凡, 翟冠大衫,观其服制, 乃是一品公侯夫人, 旁边的少女则素净许多,着藕色衫子,白罗裙, 外罩月白色披风,十五六岁年纪,梳着垂挂髻,一眼望去秀丽可人。
两人从不远处的马车上下来,原要朝着宫门去,见到朱成钧,临时移了步伐过来,朱成钧正巧转过了身,未留意他们,展见星正面看见,为脱身顺势提醒了一声。
朱成钧看了一眼老妇人,认出来了,是先汪皇后的母亲汪老夫人,先时皇帝驾崩,命妇连着三日进宫哭灵,汪老妇人身份既尊,辈分又长,排在前列,他为宗室,与皇家之别不如外臣严谨,因此见过一回。
汪老妇人其实也认得他,在少女的搀扶下要行礼,朱成钧摆摆手免了,又还了她半礼:“老夫人请。”
然后他旁若无人地转头去问展见星:“你还要不要在这里说?”
展见星对汪老妇人作完揖,刚直起身来,无奈道:“——请王爷头前领路,下官听王爷的便是。”
朱成钧能把宫禁当他家大门口,言行无忌,她自问没这份本事,那就只能认输了。
“王爷。”汪老夫人却未就走,而是唤了一声,然后拍了拍身边少女的手背:“蕙娘,你也当给王爷见个礼。”
朱成钧闻声回头,少女蕙娘含羞的目光在他雪白英挺的面容上停了一停,而后身姿袅袅地福身下去:“民女见过王爷。”
“这是老身族中的一个侄女儿。”汪老夫人把握时机介绍。
朱成钧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声:“哦。”
举步就要走,察觉展见星未动,不耐烦了,伸手就去扯她:“你发什么愣?”
展见星并没发愣,只是以为汪老夫人还要与他说话,才等在旁边,哪知他根本没有要接汪老夫人话茬的意思,她不便说什么,只得一边回避他伸过来的手,一边道:“知道了。”
跟着他匆匆走了。
蕙娘目中转为失落,但更多仍是羞怯地定在朱成钧的背上。
那背影英气又冷冽,高傲而不可接近。如同他高不可攀的身份。
亲王爵,数遍天下也没多少,还有护卫的亲王,更是凤毛麟角了,如今还在京里协理兵务,不但位高,而且权重。
“如何,伯娘没骗你?”汪老夫人橘皮般黄皱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是先皇后之母,本来保养十分得宜,这副老态是这一二年间骤然生出来的。
外人只以为她是丧女之故,再也不知道,她在这中间担了多少心事。
蕙娘是汪氏族中一个远房堂亲之女,与汪老夫人已不知隔了几层,她被汪老夫人从族中精心挑选出来,但于汪家本支密辛暂时还一无所知,见问,只知晕红了脸颊,低声道:“伯娘别见怪,蕙儿年轻识浅,只是奇怪,这位代王殿下这样的人品,又怎会到了二十四五岁年纪,连个正妃都不曾娶过……”
“他们宗藩里的花样,稀奇古怪的多了,我也不能尽知。听说先帝下旨给他选过一回妃,不知怎么又不了了之了。”汪老夫人说着,又笑了一笑,“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许是代王那时玩心重,不想早早娶个王妃来管着他。但他如今这般大了,男人家岂有永世不娶亲的?蕙娘,这倒正是留给你的时运,你下些工夫,不要叫我失望才好。”
朱成钧的背影已远得看不见了,蕙娘心中空落,又生忐忑:“伯娘,代王殿下都未正眼瞧我,恐怕对我无意。”
“头一次见面,他要是紧着打量你,那像什么话?本也没想到能叫你们这么早就见上一面,依伯娘看,这就是有缘法了。”汪老夫人嘴上这般说,不过心里不是不遗憾,汪蕙娘又不是她的亲女儿,她怕什么朱成钧好色?立刻就看对了眼才好呢。
蕙娘没发觉,细细地应声道:“伯娘说的是,我都听伯娘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一路缓缓向着宫门行去了。
另一边,展见星跟着朱成钧来到了十王府。
自朱成钧进京,她这是第一回来,但于陌生之中,又有久违的那么一点熟悉——朱成钧进京是勤王保驾来的,负责安排的宗人府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与他选的是最好最挨近皇城的一座府邸,恰恰也是他少年时曾住过的那一座。
十年过去,里面伺候的人已经换过了一波,但屋舍陈设宛然未改,曾经差点被朱成钧抱去卖掉的汝窑春瓶都还摆在原处,瓶里插着一支兰花,花姿清雅,独枝也显风骨。
展见星打量了一番,心里不由感慨。
她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在崇仁与朱成钧决裂之前,却花费了那样多的时间犹豫反复,因为他们之间的羁绊实在深刻而久长,决得了情,决不了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