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金花自己滞留国内,孑然一身,已然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她究竟是怎么躲过“浩劫”最疯狂的那几年,活到今日的,饭店里的“革命群众”都说不清楚。
臆想出来的理由,清一色跟风月有关,从他们一口一个“甘破鞋”的轻蔑表情就知道。
甘露听得心情激荡。
打从掀起话题,她就再也插不上嘴了,一群吃瓜革命群众唾沫飞溅,八卦指数爆表。
哔哔到最后,终于有人说起“姑奶奶”现在的下落:西浦军区招待所11号院。
“那老妖精,现在可得意着,别说枪毙她,连牛棚都只关了她一年半!”
“她那个跑到米国的小开丈夫,还写信到外交办,说自家也是爱国华侨,要政府照顾他的家眷……好大的狗脸!”
“政府审查了二十多年,硬是连谁是她的丈夫都搞不清,也是奇了……”
“这甘破鞋能平安无事,你们猜她又傍上了哪个造反派头目?都人老珠黄了,还有人上赶着……”
甘露听得皱眉。
甘大海更沉不住气,一拳头砸在案桌上,额头鼓着青筋跟人家讲道理:
“都胡咧咧啥呀!她一个妇道人家,活得不容易……”
“李得魁!你瞎咧咧啥?你还是不是贫下中农,你的阶级觉悟哪儿去了?”
甘露一听傻爹的话,就知道要遭,她不等人群回过神,抢先拍案而起,声讨傻爹“觉悟低”。
连他的名字都随口改了,免得有人顺藤摸瓜。
这年月,革命群众的战斗力和警惕性,秒杀朝阳群众。
数十用餐群众就看见,一个相貌清丽的小姑娘,端立如松,教育某不合时宜地“落后群众”。
“李得魁,你身为人民群众的一员,要有同情心,但不能滥用同情心,对待甘金花这样的阶级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要发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把这些人打疼,打死,打得永无翻身之日!”
甘露说得慷慨义愤,围观群众鼓掌赞赏:
“好!小姑娘,说得好!”
“说得好!”
“……”
甘露见好就收,狠狠给沙雕爹使了个眼色,趁乱离开了红日饭店。
父女俩疾行穿过几个路口,累得气喘吁吁,四顾无人跟上来,才稍稍放心。
甘露埋怨沙雕爹:“爸,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心眼都没有?刚才那是啥地方,你敢那么信口开河?信不信扣你一顶黑帽子,让你也尝尝被揪斗的滋味?”
甘大海懊恼,脸憋成猪肝色,知道刚才差点就惹祸上身。
如果不是女儿及时找补,被激怒的“革命群众”极有可能把他扭送军管办讯问,就算挖不出他跟甘金花的关系,一封告诫信送达白云公社,他的支书就当到头了,郭向阳也保不了他。
甘大海有些后悔来看“姑妈”了,姑妈处境不好他一直都知道,也帮不上忙,何必非要看一眼呢?
甘露不同意,觉得这“姑奶奶”是个活地雷,随时可能把父女俩炸得焦头烂额,必须搞清楚,不然夜里睡觉都不踏实。
甘大海劝她别担心:“村里的人,都不知道咱有这门亲戚,你姑奶奶也没承认跟咱们是亲戚,她五岁就进了戏班,没过两年你爷奶就过世了……”
言下之意,是死无对证。
甘露犹豫再三,决定去一趟西浦军区招待所,反正来都来了,先摸摸底。
转了两趟电车,又步行一刻钟,终于抵达目的地。
是一片米白色的小楼,四周花木掩映,清幽静谧,跟墙外血糊糊一片的标语、语录、大字报隔成两个世界。
经过红日饭店的突发事件,父女俩的地位彻底颠倒,女儿甩手在前,傻爹背筐在后。
甘露仔细观察,很快发现不对劲。
这“11号院”看似岁月静好,实则戒备森严,跟其它的屋舍完全分隔开,入口处还竖着铁栅栏和哨兵,更像是一个临时关押点。
联想到“姑奶奶”的尴尬身份,甘露断定,这里就是一处外松内紧、戒备森严,不是监狱的监狱。
甘大海已经紧张地两腿发颤,硬撑着没有瘫软。
甘露也发愁,怎么才能不惊动人的溜进去,进去了怎么精准锁定“姑奶奶”。
她犹豫不定地时候,门岗已经注意到她,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军装小伙跑过来,上下打量父女俩:
“你们……也是过来帮扶侨眷改造的积极分子?”
甘露还没回答,头顶“噗通”摔下一个大活人,不偏不倚砸在她正前方的花圃里!
是个四十上下的少妇,穿着这年代罕见的漂亮旗袍,戴着珍珠项链、耳坠,气质雍容华贵,比甘露更像是穿越过来的。
走近了仔细看,这人还化了精致的妆,昆曲演员的妆!
甘露迅速看向傻爹,发现他已经吓傻了,木愣愣杵在原地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