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尽头,原地耸立一座高大建筑,施工还没彻底完成,门口竖着四四方方的牌楼,横书:“热烈庆祝红星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六周年”。
左右两侧还配有伟人语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甘露猜测,时隔多年,“姑奶奶”的家极有可能被拆迁了,新住处在哪儿?
布吉岛。
甘露记得若干年后,有一首歌唱:敢问路在何方?
有时候路在脚下,有时候路在鼻子底下。
日头已经偏西,她饿得肚子咕咕叫,催促傻爹:
“爸,别没头苍蝇一样乱找,咱先找个地方吃顿饭,再找附近的人打听消息……”
她再三逼问,傻爹终于透露出“亲戚”的主要特征:
姓甘名金花,年龄刚过四十,昆曲名角,曾经在铁路文工团上班,未婚,有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儿子。
甘露越听越毛。
这姑奶奶未婚生子,已经要被世人口诛笔伐,大会小会拖出来亮相,脖子上挂一嘟噜小破鞋一批二斗。
昆曲名角?呵呵,那不是荣誉,是绞命绳索。
这年头流行的是“东方红、太阳升”,戏曲仅限“样板戏”,《白毛女》、《沙家浜》、《智取威虎山》……
跟这调调不符的,统统都是封建糟粕,要打翻在地,踏上一脚脚,踏上一千只脚,让你永不翻身。
甘露没穿剧之前,母亲是戏剧学院的教授,对昆曲颇有研究,最喜欢教女儿唱《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词曲旖旎缠绵,唱腔清雅柔漫,却不容于眼下。
甘露相信,如果自己敢在沪上街头亮嗓,不出一刻钟,就会沦陷在人民群众的红色海洋,肉体和灵魂惨遭清洗。
自家那位姑奶奶,不出意外的话,早就被“清洗”过了,甚至人是否还活着,都两说。
她告诫傻爹:没摸清情况之前,万万不可泄露跟“甘金花”的姑侄关系,先装成路人打听情况,事有不协,遁走。
“五洲”工地斜对面,有一家国营饭店,看门脸颇为气派,食客也很多。
甘露领着傻爹,不引人注意地踅摸过去。
甘大海在村里的时候,板着支书脸,有模有样,一出家门,畏手畏脚,“没文化”的短板完美暴露。
他垂头丧气地跟在女儿身后,却没有打退堂鼓说要回家去,眼巴巴盼着女儿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甘露不急不躁,没事人一样,先看饭店的价目表。
馒头、白米团三分钱一个,糖包、豆沙包四分钱一个,烧饼、油条五分,糖糕六分,蛋糕七分,以上各配粮票二两;
油炸豆腐、香腐乳、小菜,五分钱一份,配粮票二两;
红烧肉、东坡肉,卤牛肉、烤羊肉,两毛钱一份,配粮票一斤;
各种时令炒菜、蒸菜、炖菜,一毛至五毛不等,配粮票若干。
除了饭食,还提供酒水。
大曲酒一瓶两毛五起价,普遍四毛、五毛,空瓶可退五分钱。
最贵的是茅台,三块五一瓶……
三块五啊啊啊!
甘露一十百千万个mmp,挥手召唤营业员:
“大姐,这种酒来一扎!”
“小妹妹,买茅台要配券,你有券吗?”
甘露:……?!
又是一十百千万个mmp!
她当然有券,可惜都在八卦别墅里,没有样票,她召唤不出来。
闹了个大笑话,周围的食客有人注意到父女俩,还跟她开玩笑:
“小菇凉,买一扎酒回去,海量嘛?”
“送礼用的吧?”
“这么大手笔,是嘛大事情?”
“……”
各种神脑洞,甘露做羞赧状,闷头啃糖包。
她愈是不吱声,旁人愈是逗她,问她来沪城干嘛?
“年底了,跟着公社干部一起来采购,顺便来这边逛逛,大姐,我记得从前那一片都是宿舍楼,咋都拆了?”
“要建体育场嘛,去年就开始动工,今年还没建成,路都堵上了,饭店的生意也差了。”
“那从前的住户,都搬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