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海路的梧桐巷,大部分都安置到那边。”
“我听家里长辈说,有个昆曲名角,叫什么‘金花’的,也被安置过去了?这种人不该打倒么,还好吃好住的供着她?!”
甘露故作愤慨的话,像撒在水面的鱼饵,瞬间吊起一票大叔大妈。
其中一个白胖油腻的小干部,对着一盘红烧鲫鱼撇嘴冷嘲:
“那娘们一身骚味,男人走马灯一样换,每回运动都让她躲了不说,还越活越滋润,又当上侨眷了……”
甘露一听,有门!
她忍住恶心,巴结奉承油腻小干部:
“大叔,她这么道德败坏,怎么就当上侨眷了?侨眷……那不就是有海外关系,要□□交代清楚问题的呀?”
“有后台,有人给她撑腰,‘小甘宝’的名头不是虚的,当年玩得转十里洋场,如今玩得转红色海洋,检举信我写了几十封……没用!”
甘露瞪着这人,心说你特么是有多闲,写几十封信诬告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奈何,世风潦草,油腻小干部的话,一片人附和。
甘露从这些人零零碎碎地揶揄嘲讽中,拼凑出一个别人口中的“姑奶奶”——
甘金花,艺名“小甘宝”,出身贫寒,五岁入昆曲戏班学艺,十岁顶替与人私通潜逃的师姐,救场登台,“豁、叠、擞、嚯”俱佳,一鸣惊人。
彼时她年纪甚小,唱腔还稚嫩,却显出大红大紫的潜质,被班主重点培养,除了唱戏,还送她去教会女中读书,英文娴熟。
十一岁,她在兰心大剧院陪演《西厢》,□□娘一角,“水磨腔”空灵婉转,好评如潮。
十二岁,在沪上大剧院主演《南柯记》,力压同台竞技的昆曲前辈许玉梅,奠定了昆曲名角的地位。
十三岁,依旧在兰心大剧院,主演《长生殿》,连演十场,场场爆满。
十四岁,在天蟾大舞台,常驻演出《桃花扇》、《游园惊梦》,扮相惊艳,唱腔绕梁,票价一块大洋,与京剧翘楚梅老板同价。
小小新晋红牌,敢跟彼时“梨园八骏”之首斗技,而又不落下风,自此名震沪上,拥趸如云。
十五岁及笄大典,前来观礼的名流显贵,挤爆四海饭店的宴厅,风头一时无两。
……
巅峰过后,便是唏嘘。
甘金花年少盛名,色艺双绝,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最终抱得美人归的,是一名叫“傅绍甫”的富家子弟。
两人登报结婚,同居,新婚燕尔的好日子,被炮火硝烟惊散,傅绍甫远遁英伦,撇下甘金花一人四顾惶然。
两个月后,全国一片红了,甘金花也在医院里见红了,生下一个足月的男婴,起名甘煜。
这个孩子的生父是谁,迄今成谜。
远在异国的傅家长辈,不承认傅绍甫和“戏子”的婚事,也不承认甘煜是傅家的孙子。
甘金花自己,也许是为了孩子的前途,也许是为了避开此起彼伏的运动,拒不承认孩子是“大资本家”的后代,说是她跟戏班里的琴师霍阿旦生下的。
这个霍阿旦算是甘金花的“师兄”,也红过,不知怎么毁了容,改行拉琴了。
甘金花“登报结婚”没几天,霍阿旦组团前往港城演出,回过神来的时候,江山已经易色,他回不去了。
隔年,红星共和国与花旗国决战北疆,外交陷入孤立,四面封锁,战略资源极度匮乏,急需“爱国华侨”踊跃襄助。
霍阿旦挺身而出,领着戏班里的几个兄弟,在粤江两岸,殖民政府的枪口下“走私”管控物资。
一开始,他们买不起船,就几条舢板,几个师兄弟,却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在各方势力的轰炸围剿中屹立不倒,渐渐地由小而大,成了气候,还牵头组建了“震旦商会”。
到60年代,已然雄踞一方。
留在沪城的甘金花母子,也随着万里之外“师兄们”的荣辱沉浮,艰难度日。
母子时而是“爱国华侨”的家眷,享受侨眷待遇;
时而是“资狗”余孽,被揪斗,在各种运动的夹缝里挣扎求活。
只要有机会,甘金花就打申请报告,要求携子前往港城,与丈夫团聚。
霍阿旦为了能早日把母子俩接出去,“爱国华侨”当得一丝不苟。
多方努力,终于获批离境的时候,“浩劫”开始了。
持续数年的全国性混乱,让红星共和国内政瘫痪,负责安排甘金花母子出国事宜的“侨办”主任都进了牛棚,自身难保。
“爱国华侨”?
不存在滴!都是亡我之心不死的资狗!
“侨眷”?
呸!都是里通外国的内奸,腐蚀群众革命意志的毒虫!
时局崩塌,命悬一线。
甘露的这位“姑奶奶”没有坐以待毙,她拿出昔年混迹十里洋场的手段和魅力,在粉墨登场的“造反派”之间左右斡旋。
还设法避开了“革命群众”的监控,通过隐秘渠道,让刚成年的儿子甘煜秘密前往粤城,游泳渡江,与霍阿旦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