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金花是不是芦庄人、和甘大海是不是“姑侄”这件事,二十多年前就撕过几回,一旦露出蛛丝马迹,有人旧事重提,后果不敢想。
甘露叹气:“姑奶奶太可怜了,如果今天不是我和爸碰巧过来,她还不知道会怎样……”
哀莫大于心死,就算救回来一次,还有下一次。
甘露能做的,就是让她打起精神,外面的世界再怎么疯狂,内心深处有一簇永不熄灭的焰火。
她的绝望,大约是觉得此生再无机会与亲人团聚,苟活一日,还连累亲人牵肠挂肚,不得安宁。
甘露回到房间的时候,傻爹已经哭得满脸是泪,吓得她赶紧关上门。
“爸,你疯了?”
敢在这儿哭天抹泪,当革命群众的四十米狼牙骷髅刀是摆设?!
甘大海吓得赶紧低头,胡乱抹脸,甘金花忙递给他一块手帕。
傻爹抽噎岔气,肩膀一耸一耸的模样,搞笑又心酸,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在新时代拉开帷幕之前,不以阶级属性为基础的感情,都是矫情。
甘露告诫傻爹:“待会出去,万一撞见了人,就说你是被卢主任批评了,痛哭流涕反省错误。”
说完又看向甘金花:“姑奶奶,保重身体,千万别再寻短见,局势没有想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糟,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莫测,有时候眼睛一闭一睁,一个时代就过去了,活着的人,才有重来的机会。”
甘金花目光熠熠,拉开自己的衣柜、首饰匣,要给甘露捎几样“好东西”回去。
甘露赶紧阻拦:“不用了,姑奶奶,家里现在过得很好,我爸还当了支书,这些东西你自己留着用……我一个乡下丫头,也用不着这些。”
万一被人瞧见了,就是祸端。
甘金花踌躇半响,放弃了,眼泪簌簌滚落,满眼怜爱地看着“侄孙女”:
“好孩子,委屈你了,这么好的相貌胆色,窝在芦庄那种苦地方,若是从前,我一定把你带在身边,见世面,念洋学,谋个好前程……”
甘露心说,姑奶奶你这话“有效期”多长?能不能管两年?能的话她就可以沾光了。
这边嘀咕着小心思,那边楼道入口处,两个小哨兵扛枪走过来,边走边吆喝清场,挨门挨户,铁面无私。
时间紧急,甘露长话短说:
“姑奶奶,你先好好养伤,等过罢年,我还来看你,要是实在觉得闷,就……织毛衣吧,给港城的表舅织,唐诗里不也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你亲手织成的毛衣,表舅穿着暖心。”
“……”
眼看气氛转好,傻爹却哔哔起“爷爷奶奶的坟”:
“夏天发山洪,差一点就被水淹了,露露她妈……也被卷走了,我还总梦见老爷子拿拐棍敲我,骂我没用……我心里苦,找不着人说,也不敢说……”
甘露被哭得心有戚戚。
这便宜爹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身边只剩下原主一个女儿,唯一的姑妈也不敢相认,偷偷见一面都不敢,也是悲催。
11号院实行“军事化管理”,夜里十点准时熄灯,无关人等不得滞留。
眼看已经到点,执勤士兵越走越近,甘露催促傻爹离开。
甘金花不敢留侄子,也不敢远送,强忍着眼泪,小声叮嘱他:
“那些……物件,不行就都……烧了吧。”
烧了吧?
烧了?!
甘露耳朵尖,立刻瞄了傻爹一眼,难道他还悄咪咪窝藏了什么好东西?
甘老板贵为一代名伶,私房肯定攒下不少,金条、首饰、古董、美金……随便哪一样,过两年都是全民追捧的好物。
甘露心痒,生怕傻爹扛不住高压,脑袋一懵,一把火点了,决定回家好好审审他。
下了楼,出了11号院,头顶星光璀璨。
卢南樵在前,甘露和傻爹在后,沿着橘黄色的路灯,咚咚前行。
此时还没有“夜生活”之说,夤夜出没的,多是上下夜班的工人阶级,戴着防寒的厚口罩,裹着厚厚的棉衣,少数人还披着跟卢南樵同款的军大氅。
因为自家的事,连累“卢主任”也不能回家跟父母团聚,甘露很抱歉。
她还没开口,卢南樵先说话了:
“甘支书,八年前甘煜出逃,从沪城一路南下到粤江边上,畅通无阻,据说是因为随身携带了白云公社开具的介绍信,你知道那信是怎么来的吗?”
甘露震惊,看向傻爹。
这么憨厚老实的一个人,敢这么胆大妄为?
按照时间推算,八年之前,甘金花被铁路文工团除名,阖家遣送原籍白云公社,沦为“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