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对这些东西没兴趣,目光落在她丈夫屁股底下,四四方方一个大纸墩,一摞摞“冥币”硬挺崭新,用拇指粗的草绳捆得结结实实,当成凳子坐着。
有几摞被挤压地太厉害,撑断了草绳,露出印制精美的图案,灰扑扑的不怎么显眼。
甘露眼尖,瞬间联想到某种可能,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紧盯着“纸墩”舍不得挪开。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若无其事地询问卖冥币的大婶:
“这种冥钱……以前没见过,从哪儿弄来的”
大婶还没开腔,她丈夫吧嗒完了旱烟,“嘭嘭”几下,把滚热的烟灰全磕在屁股下坐着的纸墩上,浑然不当一回事,还憨笑说公社搞“平坟归田”运动,从地主老财家的棺材里挖出来的。
“挖出好多金银财宝,坛坛罐罐,都被队里的干部送去公社立功了,剩下这些纸钱没人要,被我大儿子拎了回来……”
大婶也冷嗤:“那群狗崽子可真会藏私财,都藏到棺材瓤子里了,这下被撅了耗子坑,罪上加罪,等着挨斗吧。”
……
甘露星星眼,这特么哪里是纸钱是真钱,美刀!
清一色百元面值,长方条,印制精美,背面是费城独立纪念堂,乍一看跟人民纪念堂区别不大,正面的人头肖像不是工农兵,也不是洋伟人,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独立宣言》的作者。
村民闭塞隔绝,不识货,把美刀当成冥币卖,还无人问津。
吧嗒旱烟锅的大叔察觉甘露有兴趣,竖起两只巴掌开价:“十块钱!这一堆都归你了。”
“五块!五块我就全要了,另外你还得再送我十刀黄表纸,三对小元宝……”
“丫头,我这是顶好的冥钱,捏在手里刷刷响,比黄表纸有筋骨……”
“有筋骨管什么用,谁知道你这是不是冥钱我以前都没见过,万一到了那边,我妈花不出去,怎么办”
讨价还价模式开始,摊主王婆卖瓜,甘露花式挑毛病,烟锅大叔说不过她,急眼发狠:
“丫头!这是地主老财都往棺材里藏的东西,那还能差了就五块,不能再少了……真卖不出去,我拎回家祭祖!”
大叔不会聊天,大婶不高兴了,把人撵一边,自己跟甘露磨价钱。
打从甘露脱口说出“五块”的天价起,她就面露喜色,以为“小丫头”年轻不懂行情,送上门的冤大头。
她从早上就开始摆摊,眼瞅过中午了,黄表纸卖出去几百刀,洋冥钱无人问津。
村民根本就不承认这是冥钱,上一个要买的人看中纸张厚实,想买回去糊墙,那么大一个纸墩,只肯给一块钱,抠搜不要脸。
最终,“五块钱”还是五块钱,大婶额外找补甘露三刀黄表纸,十对小元宝,成交。
钱货两讫,甘露的小身板几乎要拎不动,那对夫妻还不忘深挖客户,说自家的儿媳也在这儿卖冥钱,就在河沿尽头的那棵老槐树底下。
“她那还有一捆这样的,你要想买,顺路找过去……我带你过去也行。”
甘露一怔,摇摇头:“我家里人口少,买这一捆就够了。”
她急于脱身,摘下脖子上系着的棉方巾,盖在纸墩上,又跟烟锅大叔要了一根粗草绳,捆得结结实实,拎在手里往牛车方向赶。
原地只剩一个老驴头,看见甘露气喘吁吁地过来,也不蹲着着,站起来搭手。
甘露心里还惦记着另外一捆“洋冥钱”,匆匆把纸墩藏到竹筐里,叮嘱老驴头好好看着:“这是我买了烧给我妈的,一片心意,别让人乱翻乱动。”
老驴头嗯嗯答应着,甘露已经冲出十几步远,直奔河沿另一头的老槐树。
村人迷信,认为冥钱、棺材、寿衣、纸扎这些死人用的东西阴气重,妨碍活人,但凡做这种旁门买卖的,都会在门前栽一棵老槐树吸纳阴气。
那对夫妻临时来黑市摆小摊,也讲究这个道道,刻意找了一棵槐树靠着,村民想买冥钱,找到树就算找到人了。
甘露一路疾行,好几回差点撞了人,远远地望见一棵老槐树,一人环抱不过来那么粗,树冠如盖,腊月里只剩黑熏熏的枝杈,底下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大嫂。
小大嫂对面,站着吴碧莲,面色冷肃,怀里抱着一捆用草绳裹好的“洋冥钱”。
甘露懊恼,原地僵了半响,渐渐恢复冷静,没有继续再往老槐树下走,转而去了旁边卖竹编的摊子,貌似在翻看货品,心里九转八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