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晚吃完,就着解腻的凉茶,叫人连席面一并撤了下去。
屋里剩了主仆三个。
“今儿你随侯府两位少夫人侍候了一天,可还好?”
眠春瞧着胆怯谨慎,实则是个实心眼,心里揣了事儿拖到这会儿早就藏不住。便把宋吟晚离开后封戚氏和封元氏做的事,说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遍,问了什么答了什么也一字不漏。
“戚少夫人对小姐闺阁时与侯府三郎的不实传闻多有打听的意图,明里暗里透话叫奴婢说小姐的不是!”
“那你是怎么说的?”
“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绝不会出卖主子!”
“你说这话可是叫她捏了由头了。”
“小姐怎知道!”眠春被封戚氏在耳旁说了半日,到这会儿还觉得头脑昏沉,嘀咕了声,“凭戚少夫人的口才,黑的都能给说成白的!”
宋吟晚笑了笑,清楚那两人是来探听虚实的,留下个刚被‘责骂’过的眠春,她二人必然不会放过笼络机会。
“她们瞧不上我,却又不得不恭维我,心里头想着的就是将我拉下来。”
眠春记起了一桩,忙从怀里摸出一物件,“还有这个!”
是一枚平安扣。
在宋吟晚看来成色算不得好,却也是值当些银钱。
“元少夫人办事认真,一直帮着戚少夫人捋单子,连落了这玉佩都不察。奴婢拾到便追出去归还,可元少夫人却扯着戚少夫人心直口快多有失言的话叫奴婢莫往心里去。最后竟是连玉佩也不要,留了奴婢手里。”
“元少夫人?”宋吟晚脑海里浮现那个怯弱的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封元氏,目光转移到眠春手上那块质地温润的玉佩上,神色略沉。
玉佩和金玔,与一月前的碧桃如出一辙。可宋吟晚搜刮遍记忆还是对那封元氏没什么印象,‘宋吟晚’与她究竟有何恩怨……
宋吟晚一时想不通,可也算在断了线索之后重新有的收获。封元氏定是要好好查一查的。
“既然是元少夫人赏给你的,便是你的,往后不管谁愿意给,但收无妨。”
眠春捧着玉佩犹如烫手山芋,不料主子还叫她来者不拒。而主子断言之事,一向很有准。“小姐,奴婢惶恐。”
“原来的耳目被祝妈妈打发了,这是想在我身边物色,与其真有心志不坚受了诱惑的,不若让你们都收了。且想着都是给我的孝敬,亏不得心。”
眠春和枕月听着似乎是那个理,可到底是头回接触‘腐蚀’,哪怕是宋吟晚同意的,都觉得不踏实。
不过转头就立马替主子把定了洪春班的消息传了过去。
这头封元氏露出来的,是意外收获。而封鹤廷那才是令宋吟晚更上心的。
还因一桩陈年往事,当初教她书画的老师曾有幸鉴赏唐画,她却因病错过观摩的机会。后来那幅画收入宫中无缘再见,成为心中遗憾。
而今厚着脸皮也想一求观瞻。
这一等,就等到了夜色四合,夜深人静。枕月小跑着回来禀报,“小姐,门房那传来话,姑爷、姑爷回来了!”
咋呼声儿到了门前冷不防弱了下去。
宋吟晚一迈出门,就同廊下的人对了目光。哪用的枕月通报,人已经到跟前,幽邃眼底仿佛因为她这番相迎举措而染上笑意。
“原来夫人这般盼着我回来?”
“……”
宋吟晚这两日长进最快的,约莫就属定力了。殊不知,亦是潜移默化之下,使得两人之间的关系起了悄然变化。
四叔是敬可远。
而眼前人近咫尺,喜怒哀乐如常人,甚至还需得‘应付’她。
宋吟晚凝着他,自问贴心地岔开了话,“侯爷奔波了一日,可用饭了,还是要沐浴更衣?”
封鹤廷在檐下瞧,女子笑容通透且从容,更流露一丝狡黠盛气。他凝视久久,嗓音微哑,“沐浴。”略作停顿后发出邀约,“夫人可要一起?”
这样的要求自然是被驳回了。
宋吟晚窘迫着脸对了封鹤廷,却瞧见那人笑眼明朗得似狐狸般,分明是作逗趣的。惹得她激灵往后退了一步,就退出了主屋。
下一刻,宽厚大掌覆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我很快就好,你且去书房等我。”
尽显宠溺与温柔。
宋吟晚顿住的呼吸直到封鹤廷进屋才缓过来,对于方才定力的说法忽然生出了忧虑。四叔的招儿,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一盏茶过后,封鹤廷着一袭黑绸寝衣阔步迈进书房,一眼就瞧见了倚靠在书柜旁的女子。
室内烛火莹莹,使得人似乎蒙上了一层暖光,眉眼愈发柔和。
宋吟晚捧着一孤本看得入迷,连人进来都不曾察觉。直到一页看到了末才不经意抬头瞧见,“侯爷。”
手上的孤本也小心翼翼放回了书柜上。
她头回进来时就发现了,两大架子的书柜全是用香樟木打造的,用来存这些古籍孤本防得被蛀,可见养护之用心。
“识得后匡文?”封鹤廷问。
宋吟晚摇头,“上面有画。”意思她也就个看画的水准。
封鹤廷被话噎住,由着她装傻充愣,“这本子是机缘所得。为后匡时一名叫夫伽的人所作,道的是其所想的浮华后世,颇有意思。你若有兴趣便拿去看。”
她当然有兴趣,但却不该是‘宋吟晚’会有的。
这番纠结迟疑被封鹤廷尽收眼底,稍一挑眉,又道,“爱看画也无妨,我这儿也收了不少字画画册,若想看,随时来就是。”
宋吟晚杏眸圆睁,书房这等私隐之地任她出入?心动之外,不免多了一层深想。
封鹤廷看透她所想,“我去淄县收了幅画,可愿随我瞧瞧?”
“自是愿意!”
旁的就来不及多想了。
封鹤廷嘴角莞尔,往前伸手便将书柜侧嵌的玉八卦往里推了几寸,墙壁整面向右移了过去,露出暗门后的光景。
隐隐绰绰可见一些珍藏之物,愈是往里,阴影愈是重。想是空旷。
宋吟晚随封鹤廷走进去,身后的暗门忽然又阖上,把人吓了一跳。
“别怕,机关设计如此。我去点灯。”封鹤廷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叫宋吟晚稍稍定了下心。
等眼睛适应了暗色,宋吟晚不敢乱动,乖顺等了原地。
只是好一会儿都不见有火光亮起,也没有封鹤廷的声音,叫人怪是发慌。
“四叔?”
“嗯?”封鹤廷的声音似乎有些困恼,“且再等等,火石应是在这的。”
声音来源不远。
宋吟晚连忙道:“我来帮忙找找。”说着一面束手束脚地往前走,担心碰了什么。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在她碰翻东西的刹那,下意识去抓,却错估重心往前去。幸得被人及时搂住腰身,要不然怕是连人带碗都摔地上了。
“多谢。”她心有余悸地站稳,同时也看到了手里抓的。
金灿灿的——一只碗。
根本就不怕摔!
然在她谢过后,那双手臂却还箍着她的腰身未松开。宋吟晚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反而被带着往他身边贴近几分。夏日单薄衣料下,那掌心完全贴合在她的腰际,犹如一块炙铁,令宋吟晚兀的僵住了身子。
“东西杂乱,随紧我免得碰伤。”
暗室的光线昏暗不明,宋吟晚看不清旁人神情,只觉暗色中两人呼吸声错助长的暧昧气息此消彼长。
“要实在找不到,不若先出去拿了再进来?”宋吟晚在温度不断攀高的档口忽而开口。
“找到了。”
随着话落,宋吟晚只觉得腰上一松,也得以缓了口气。下一刻,火石打着的光刹那落了一铜质的灯座上,将正下方的巨兽脑袋照了分明。
宋吟晚猝不及防直面青面獠牙与血眸,陡然惊吓间猛地死死抓住手边的东西。
空气中仿佛匿了男人‘嘶’的一声,低不可闻。
“石化石?”宋吟晚声音还带颤,不过瞧见了头部以下,是以石头基座。看清了全貌反而没了惧意。再回头,似瞧见封鹤廷额际上冒了汗。
“四叔……”
“此处闷热。”封鹤廷先道。“先看画罢。”
说罢,目光随落在胳膊上。
宋吟晚才发现自己死死抓着的正是他胳膊,忙松开了手。封鹤廷因此得以抽身去点另几个灯座。
火光幽幽弱弱,将室内珍藏之物照得分明。大到占了半地的青铜鼎,小到文字不明的方孔圆钱,凌乱纷杂却是有趣。
最终目光随着封鹤廷在沉香木桌上展开的画卷,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陈年的绢纸上山水墨色如行云流水赫然流转。
宋吟晚着迷瞧着,“山水重色,细节巧妙周到,托得共情。”又一顿,“可唐宪公不作山水。”
他自诩无寄情山水之雅意,最喜屋中黄金解千愁。
“这是《山阙》?”宋吟晚的声音隐隐染上惊喜,凝向封鹤廷。
后者噙笑,推开了画卷之末,落款之处红泥小印,正是包绪明所作《山阙图》。
“淄县竞楼是汴京文物最大流通之所,得了唐公之作邀我作鉴,可惜是为假,却意外得了这一幅。”
“这好比缘分。”宋吟晚见他失意落寞伫立,绞尽脑汁掏了话宽慰道,“迄今我仅听说过宫里头那一幅是真,照文坊那话,道是唐公的画概因绝迹少有连仿都难仿,四叔不必觉得遗憾。反倒是这《山阙》曾有卫氏大族三失三得,最终与四叔结缘,是为善缘。”
“得夫人一番安慰,吾心宽矣。”封鹤廷此刻笑吟吟觑着她,满是招摇喜色。
宋吟晚无言与他对视,不一会儿就败了下来,论脸皮厚实在是及不上。而男人更不如书画来得可爱,至少不会拿她开涮。
她专心赏画,眼皮底下递来一颗夜明珠。
巴掌大小正好适合握在手里,比起昏黄烛火自然要好上许多,不再费眼睛。
“多谢。”宋吟晚又道了声。
“你与我无须客气。”封鹤廷一顿,“夫妻本就是一体,我所做的,所能予的,皆是我想且能予你的所有。”
宋吟晚心想是绕不开‘夫妻一体’那茬了,但却在听到后面那话时微有错愕,将将抬眼便对上封鹤廷认真的眼,深情一览无余。
她轻扫了眼复又淡定垂首,夜明珠沁凉透过手心,“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每一日都是新的,尽是变数,侯爷又何必及早把话说得这么满?”
良久,都未有回应之声。
幽幽叹息落下,才听到封鹤廷苦笑而言,“你未动情,且能说得冷静理智。我不同,我总怕来不及。”
封鹤廷眼里映了宋吟晚的身影,明珠生晕,将那姣好面庞衬得恬静柔美,亦有几分不真实。
“许我日日言说,做到了极致,你就愿信,也愿与我厮守。”
那话意卑微低落尘埃,而眼前的男人却是笑着眼露执着与恳切,二者糅合所带来的冲击令宋吟晚怔在原地,心跳兀的漏了一拍。
目光迎视,待瞧清楚男人黑眸中倒映的女子面容,她也轻轻扬了笑,“或许罢。”伸手便将夜明珠还了回去,“我看完了,多谢侯爷美意成全。”
话落,回了暗门旁,一按玉八卦重启而出。
书房外,眠春在外面候着。看到主子出来便迎了上前,“小姐这么快就赏完画了?”
“嗯。”宋吟晚有点提不上劲,见眠春还在往她身后张望,“我乏了,先回去歇。”
眠春瞧了会儿也没看到姑爷跟上来,只能随小姐回去。只是忽而瞥见一处,猛地拉住了人,“小姐受伤了?!”
“嗯?”宋吟晚抬了袖子,这才发现不知怎的沾染上了一点血迹,又回头望向书房的方向,落了沉思。
被书墨香气掩盖下的气息抽丝剥茧,隐隐和血气吻合。
他受伤了!
“小姐?”眠春眼见主子神色几多变化,不明所以。
宋吟晚僵立半刻,最终化作‘无碍’两字拂袖离开。
主仆二人回了主屋。
半柱香不到的光景,枕月便匆匆从外面踏入,见主子已经歇下,念着心里头的事儿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里来回打转了两趟。
“什么事?”躺在床上的宋吟晚问。
“姑爷从淄县回来路上遭人埋伏行刺!跟着姑爷的封安是血赤糊拉被抬回来的,这会儿府医正看,可吓人了!”
“嗯。”宋吟晚声音沉稳,手却无意识地抓了抓薄毯,泄露几分真实浮动心绪。
“多亏姑爷英明神武,吉人天相,叫那些刺客有来无回,全军覆没。”枕月搜刮肚子连用几个成语夸张言说,“不对,还有个被带回来了的。”
宋吟晚挑眉,还有活口。
“奴婢方才经过放后房那听到惨叫,问了两句才知幸存的刺客被关在里面,不肯交代背后主使,竟还想出装疯卖傻的招儿,说什么自己是叶太师之女的浑话,来和姑爷再续前缘!”
宋吟晚一怔,哑声问:“……然后呢?”
“被活剐了。”
“……”
——
云隐斋西侧,书房暗室里烛火飘摇。
封鹤廷还维持着宋吟晚离开后的伫立姿态,壁上投影孑然孤寂。
“侯爷,话已照您吩咐的传过去了。”
“嗯。”
“这会不会吓着侯夫人?”封肃有些不忍心道。光是枕月那小丫头听了都小脸煞白的。
“你小瞧她了。”封鹤廷道。
明威将军府出身的,怎会当真是那样娇滴滴的人儿。坐镇府中,却仍能运筹帷幄千里救父,可不止这一点胆儿。
杀伐决断,痛快若男儿。
当初他不过是因户部侍郎的小儿同她亲近,同看那些个情爱话本,怕把她带坏,责问了几句,她便高筑心防从此再不得近。
狠心且还狡猾,总有法子令他束手无策。
而今不同了,她是宋吟晚,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他便断了她旁的念想,从今往后只安心做他的妻!
封鹤廷动了动,将画卷收起随手摆回了博古架上。
如同是什么闲置物件似的。
封肃瞧见,又问:“那幅竞楼所得的《长安令》可也收到此处?”
“嗯。”
好比钓鱼,若将一次将鱼儿喂饱,还如何会咬钩呢?